散朝之后,京城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凝滞的紧张。
“扬州”二字,成了悬在无数人头顶的阴云。昨日还在为新政拍手叫好的官员,今日便纷纷告病,闭门不出。平日里车水马龙的王公府邸,此刻皆是大门紧闭,连门房都换上了最木讷的家丁,一问三不知。
谁都知道,那不是一个地名,那是一张网,一个漩涡,一个牵动着大夏朝堂半数以上利益集团的命门。
长公主殿下此举,不是试探,是宣战。
而这场战争的另一方,却选择了最古老也最有效的应对方式——沉默。
他们不反对,不抗议,甚至连一句劝谏都没有。他们只是看着,等着。等着这位年轻的长公主,一头扎进那个经营了百年的泥潭,被那些看不见的规则与人情,活活拖垮、淹死。
潇湘馆内,暖阁的书房里燃着安神的檀香,与外面的风声鹤唳判若两个世界。
黛玉坐在父亲曾经用过的书案后,指尖轻轻划过紫檀木上被岁月磨出的温润痕迹。那场惊心动魄的朝会,仿佛已是前尘旧事。喧嚣与杀伐褪去,留下的,是更深沉的思索。
她很清楚,王尚书那些人打的是什么主意。拖延,消耗,阳奉阴违。她一个人,哪怕有通天的本事,也斗不过一整个盘根错节的官僚体系。
她需要一把刀。
一把不属于这个体系,却又深谙其道的刀。一把足够锋利,足够决绝,能够替她斩开扬州那潭死水,将那些深藏水下的鳄鱼,一条条都揪出来。
这个念头一起,她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她的父亲,林如海。
前世,父亲病逝于扬州任上。他以翰林探花之身,外放巡盐御史,在这个天下第一的富庶繁华之地,也是天下第一的藏污纳垢之所,整整十年。
没有人比他更懂扬州。
黛玉起身,走到书房内一排积着微尘的书架前。这里封存着父亲所有的遗物,自从他过世,母亲和她便再也没忍心动过。
紫鹃和雪雁想上前帮忙,被她挥手止住。
她亲手取下一只上了锁的黄花梨木箱,用钥匙打开。里面不是金银,也不是古玩,而是一叠叠用油纸包好的书信和公文,是父亲为官十数载的心血。
黛玉一卷卷地翻看,指尖拂过父亲那熟悉的、瘦劲有力的字迹,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纸张,感受到他当年的意气风发与无奈愁绪。
大多是与京中同僚的往来书信,或是一些盐务改革的草案,写得缜密详尽,却在结尾处画了一个大大的叉,旁边注着“阻力甚巨,暂缓”的字样。
父亲不是没有抱负,只是他的抱负,被那张无形的大网,消磨殆尽。
忽然,黛玉的动作停住了。
她从一叠公文的最底层,抽出了一封牛皮纸封好的信。信封上没有收信人,只在角落里用小楷写着一行字:“荐苏见疏”。
这是一封从未寄出的推荐信。
黛玉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臣,巡盐御史林如海,谨奏:臣门生苏见,字明允,姑苏人氏。有经世之才,于算学、水利、钱粮一道,尤有天授之资……其人如昆山之玉,需良工雕琢,然性刚直,不善钻营,恐不容于时……”
信不长,却字字泣血,是一位爱才如命的恩师,为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无法施展抱负而发出的痛彻心扉的呐喊。
黛玉的目光凝住了。
苏见……这个名字,她有些印象。似乎在父亲的只言片语中听到过。
她立刻唤来侍立在门外阴影中的龙影卫。
“去查一个叫苏见的人,字明允,姑苏人士,曾是家父门生。”
龙影卫的身影一闪而逝,没有半句多余的言语。这个由卫若兰亲手组建的秘密组织,如今已是她最有效率的耳目。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那道黑影再次出现,单膝跪地,呈上一卷密报。
效率高得令人心惊。
黛玉展开密报,上面的信息验证了父亲信中的一切,并且更加详尽。
苏见,二十岁中举,二十二岁成进士,入翰林院为编修。他本是那一届最耀眼的明星,却因在翰林院任上,仅凭几本盐运司的旧账册,便推演出当地官员贪墨税银、虚报开支的惊天大案,并直接上书弹劾。
结果可想而知。
那份弹劾的奏疏被层层压下,他得罪了整个盐务系统的官员,被扣上一顶“年轻气盛,妄议国事”的帽子,罢官回乡。
如今,这位昔日的天才,正在扬州城南的一间破旧私塾里,做着一个落魄的教书先生,靠着每月几吊钱的束修,勉强度日。
密报的最后附了一句:此人性格孤僻,不与乡邻往来,唯每年清明,必会孤身一人,至林如海大人墓前,长跪祭扫,风雨无阻。
黛-玉合上密报,久久无言。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一缕残阳透过窗棂,照在她手中的那封推荐信上,将父亲那“不容于时”四个字,映得格外刺眼。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怀着一腔报国热血,却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最终心灰意冷,隐于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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