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太和殿,很静。
与昨日封赏大会上的暗藏机锋、前日老臣死谏时的激烈决绝截然不同,今日的朝堂,安静得有些诡异。
钱御史被革职查办,几个领头闹事的官员闭门思过,那份不知还藏着多少秘密的锦轴名录,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百官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轻了三分。昔日里最爱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得面红耳赤的言官们,此刻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安静得像庙里的泥塑。
新君端坐龙椅,俯瞰下方。这寂静让他感到一丝不自在,却也生出前所未有的掌控感。他的目光越过百官,望向队列之首,那一身红衣的黛玉。她静立如松,仿佛与这肃杀的殿宇融为一体,却又自成一派天地。
他清了清嗓子,年轻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朕昨日与长公主彻夜商议,国朝历经大乱,民生凋敝,百废待兴。当务之急,有二事需尽快推行。”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其一,黄河下游连年水患,流民遍地,朕欲效仿前人,以工代赈,征发流民兴修水利,加固堤防。所需钱粮,可从查抄逆产中拨付一部分。”
此言一出,殿中无人反对。查抄来的钱,本就是皇帝的,怎么花是皇帝说了算。用这笔钱安抚流民,还能兴修水利,是善政,是仁政,谁敢说半个不字?
“陛下圣明!”几位官员立刻出列附和。
新君心头稍定,接着抛出了第二块石头,也是真正的硬骨头。
“其二,我朝海禁百年,片板不得下海。然倭寇之患,不在开海,而在海防废弛。朕与长公主商议,意欲择一两处港口,试点开禁,准许商船出海贸易,设市舶司,抽其税厘以充国库。如此,既可解沿海百姓生计之困,亦可得一笔巨额税入,用以强军富国。”
话音落下。
太和殿内,那刚刚消散的死寂,再一次降临。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一场预料之中的风暴。开海!这可是比增开商工二科更触及根本的大事!海贸之利,动辄以百万计,背后牵扯的走私集团、地方豪族、乃至朝中大员,盘根错节,是一张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巨网。
新君的手心渗出了汗,他已经做好了再次面对一场唇枪舌剑的准备。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队列中走出的,并非某个须发皆白的老顽固,而是吏部尚书王大人。王尚书是四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向来以稳重着称,是文官集团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只见王尚书躬身一拜,脸上竟是带着赞许的微笑:“陛下深谋远虑,长公主殿下高瞻远瞩,老臣佩服之至!”
新君一怔。
王尚书接着说道:“开海通商,确乃强国之策。想我朝太祖之时,亦曾有宝船下西洋之壮举,宣我天朝国威于四海。如今陛下欲效仿先祖,重开海路,此乃英主之相啊!”
这一通高帽戴下来,新君反倒有些不会了。
紧接着,户部尚书也出列附议:“王大人所言极是!我朝国库空虚,若能开海,税入何止倍增!届时无论是北拒蛮族,还是赈济灾民,都将游刃有余。陛下圣明!”
“臣附议!陛下圣明!”
“长公主殿下此策,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一时间,朝堂之上,颂圣之声此起彼伏,一片和谐。昨日还喊着“祖制不可废”的官员们,今日仿佛集体脱胎换骨,个个都成了目光长远的改革派。那热络的场面,倒让龙椅上的新君生出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
他下意识地看向黛玉,却见她脸上毫无波澜,只是静静地听着。
果然,王尚书话锋一转:“不过……陛下,开海通商兹事体大,非同小可。所谓‘利之所在,弊亦随之’。海贸一开,如何防范走私?如何订立税则?如何与西洋诸国往来?市舶司的官吏又该如何选拔?这每一桩,每一件,都需反复斟酌,从长计议啊。”
户部尚书立刻跟上:“王大人说的是。况且,要设市舶司,修建港口,组建水师,处处都需要用钱。如今国库连年亏空,查抄的逆产虽多,但以工代赈也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恐怕……实在是捉襟见肘,需得先休养生息一两年,待国力稍复,再行此事方为稳妥。”
工部侍郎愁眉苦脸地补充:“沿海港口多年失修,要重开,非一日之功。图纸、物料、工匠,都得慢慢筹备。老臣以为,此事急不得,当先派遣得力大员,巡视沿海各州府,考察风土,绘制舆图,拟一个万全之策。这……没个三五年的功夫,怕是难有成效。”
三五年?
新君心中的火焰“噌”地一下就窜了起来,随即又被一股凉水浇灭。
他明白了。
反对?他们没有一个人反对。他们每个人都举双手赞成,把这个政策夸上了天,把他这个皇帝捧成了千古一帝。
然后,他们用“从长计议”、“财力不足”、“需先筹备”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筑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每一个理由都无懈可击,每一个程序都无可指摘。他们这是要用官僚体系最擅长的“拖”字诀,活活把这个新政给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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