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门外,新辟的“蒸汽新城”工地,此刻活像被一头狂暴的冰霜巨兽蹂躏过。呼啸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发出凄厉的鬼嚎,狠狠抽打着一切。原本热火朝天的景象荡然无存,巨大的蒸汽打桩机如同僵死的钢铁巨兽,静静趴在雪窝里,裸露的传动齿轮上挂满了冰溜子。半人高的地基沟壑,早已被厚厚的积雪填平,只留下几根孤零零、冻得发青的界桩,如同插在白色坟场里的墓碑。
地基旁,一堆用油毡布勉强遮盖、准备用作李小二和小翠婚房的木料砖瓦,此刻油毡布被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最刺眼的,是那堆露天摆放、覆满了厚厚积雪的新婚家具——一张雕花的拔步床架子,一张八仙桌,两个樟木箱子。风雪无情地覆盖了喜庆的红漆,只留下冰冷的白。尤其那架拔步床的顶棚上,原本该贴着完整大红“囍”字的地方,此刻只剩下可怜兮兮的半幅,另外半幅不知被哪阵妖风卷起,此刻正死死贴在几十步外那座高耸的蒸汽塔冰冷铁架上!鲜红的“囍”字在灰暗的钢铁和漫天风雪中挣扎飘摇,像一滴凝固的血泪,充满了荒诞的悲凉。
“姓李的!别给老子装死!”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硬生生压过了风雪的咆哮。
小翠爹,王老栓,这个原本老实巴交的木匠,此刻如同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穿着沾满雪泥的旧棉袄,头发被风吹得如同乱草,脸上混杂着冻伤的红肿和愤怒的紫胀。他一只脚狠狠踩在冻硬的地基土块上,另一只手死死攥着一张同样被风雪浸得半湿的纸,几乎要戳到对面李小二的鼻尖上!
“看清楚!白纸黑字!加价契!”王老栓的唾沫星子混着雪花喷溅,“当初说好的二百两,地基打好!现在呢?砖瓦木料都他娘的涨上天了!工钱也涨!五百两!现银!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他抖着那张纸,上面的字迹被雪水晕开,但那个触目惊心的“五百两”和鲜红的手印依然清晰。他指着地基旁那堆被雪掩埋的木料砖瓦,又指向那半幅在蒸汽塔上飘摇的“囍”字,声音带着哭腔和歇斯底里的绝望:“老子闺女不能跟着你睡雪窝子!三天!就三天!拿不出五百两现银,老子立马把这地基转卖给城西的晋商老陈!人家出八百两!现钱!现钱懂不懂?!”
李小二,这个年轻的工部技术吏员,此刻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他脸色惨白,嘴唇冻得发紫,身上那件单薄的工部号衣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他看着那堆被雪掩埋的“家”,看着那半幅飘摇的“囍”,再看看岳父手中那张如同催命符的加价契,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爹…五百两…三天…我…我上哪儿…”李小二的声音干涩发颤,几乎被风雪吞没。
“上哪儿?老子管你上哪儿!”王老栓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小二脸上,“去偷!去抢!去借高利贷!你不是跟着李拾大人搞蒸汽机吗?不是能耐吗?有本事去户部库房里搬银子啊!三天!拿不出钱,小翠就是别人的媳妇!这地基就是别人的宅子!你给老子滚蛋!”
“爹——!”李小二猛地抬头,眼中瞬间布满血丝,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他猛地从腰间拔出那柄随身携带、用来测绘的精钢短匕!
寒光一闪!
“刺啦——!”
一声裂帛脆响!
他竟用匕首,狠狠割下了自己工部号衣的下摆!一块灰蓝色的粗布被他攥在手里,猛地按在雪地上!
“好!三天!就三天!”李小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嘶哑,如同受伤的孤狼对月长嚎,“我李小二在此立誓!三天之内,若凑不齐五百两银子,我…我自刎在这地基之上!绝不再拖累小翠!”他死死攥着那块割下的衣摆,如同攥着自己的命。
风雪似乎都被这惨烈的誓言惊得一滞。
当夜,工部临时账房。一盏昏暗的油灯在呼啸的穿堂风里挣扎摇曳,灯影如同鬼魅般晃动。
李小二蜷缩在冰冷的条凳上,面前摊开的是大同驿蒸汽锅炉房这个月的运煤账单。他手里捏着一杆笔,笔尖蘸饱了墨,悬在账单“未付”那一栏上方,剧烈地颤抖着。
墨汁滴落,在粗糙的账纸上晕开一个黑点,如同他此刻绝望的心境。
大同驿!九边物流网在宣府方向硕果仅存、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蒸汽中转节点!那两台庞大的锅炉,日夜不停地燃烧,维系着前线物资和后方“熊猫债”信心的最后命脉!
账单金额:纹银四百八十两。
加价契金额:纹银五百两。
时间:三天。
一个疯狂而罪恶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脏:挪!把这笔运煤款挪了!先堵上岳父的窟窿!大同驿那边…就说…就说押运延误?或者…或者锅炉暂时检修?停个三天…前线…前线应该能撑住吧?等婚房地基保住了,再想办法补窟窿…
笔尖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念头一旦付诸行动,就是万劫不复!大同驿锅炉停火三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前线可能断粮,意味着刚刚点燃的“熊猫债”信心可能崩塌,意味着李拾大人的全盘计划可能毁于一旦!而他李小二,将成为千古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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