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地龙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股从地底砖缝里渗上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巨大的蟠龙金柱沉默矗立,殿顶藻井繁复的彩绘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有些阴森。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侍立的太监宫女们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砖缝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那高踞于丹陛之上的雷霆。
户部尚书傅友文,这位掌管着大明钱粮命脉的“财神爷”,此刻却像一片被秋风吹落的枯叶,五体投地地匍匐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额头紧紧贴着沁凉的地砖,冰凉的触感直抵天灵盖,却压不住他浑身筛糠般的颤抖。官袍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了一大片。
“陛…陛下…”傅友文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带着绝望的哭腔,每一个字都抖得不成样子,“太…太仓…京仓、通仓、临清仓…诸仓清点…核实…核实完毕…实…实存新粮…仅…仅剩三万石零七斗…”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平地炸雷,猛地撕裂了死寂!
朱元璋一脚踹翻了御阶旁那只硕大的、正在散发着融融暖意的鎏金蟠龙炭盆!烧得通红的银丝炭如同愤怒的火流星,裹挟着滚烫的灰烬,四散飞溅!几点火星甚至溅到了傅友文伏地的官袍下摆上,“嗤嗤”地灼出几个焦黑的小洞,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
老朱那张被怒火烧得赤红的脸,在飞散的炭火灰烬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龙袍袖子带起一阵罡风,小眼睛里迸射出的寒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死死钉在傅友文的后脑勺上。
“三万石?!”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钢锉在刮擦着每个人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杀意,“傅友文!朕的好尚书!你告诉朕!偌大的太仓,我大明的根基!就剩下三万石粮食?!够干什么?!够这满朝文武吃几天?!够这京师百万张嘴喝几天稀粥?!”
他猛地指向殿外北方的虚空,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后日!后日北元使团就要进京!带着他们的狼子野心,带着他们的幸灾乐祸!来觐见!来‘朝贡’!朕拿什么给他们看?!拿什么给他们吃?!难道打开仓门,让他们看看朕这大明皇帝的‘家底’?!看看这能跑老鼠的‘皇家粮仓’?!让他们回去告诉脱古思帖木儿,我大明朝,穷得连招待使臣的粮食都拿不出了?!嗯?!”
最后一声“嗯?”,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傅友文的心口!他浑身一软,几乎瘫在地上,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在地上滚动发出的微弱噼啪声,还有朱元璋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岳,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三万石粮,如同一个冰冷的巴掌,狠狠抽在了大明王朝的脸上!这脸面,丢不起!尤其是在宿敌北元使团即将到来的节骨眼上!
就在这时——
“嗒…嗒…嗒…”
一阵急促、沉稳、却带着某种奇特粘滞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穿过奉天殿外空旷的广场,踏上了殿前的汉白玉石阶。
这脚步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龙椅上如同暴怒雄狮般的朱元璋,都下意识地转向了殿门口。
厚重的朱漆殿门被两名侍卫缓缓推开。
一个身影,逆着殿外清冷的天光,大步走了进来。
是李拾。
但他此刻的形象,与这金碧辉煌、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奉天殿,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巨大反差!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色粗布麻衣,上面布满了大片大片深色的油污,散发着浓烈刺鼻的焦糊味和油脂味。裤腿上沾满了泥泞和灰烬,脚上一双厚底布鞋的边缘,甚至还在往下滴落着浑浊的、带着油花的液体,“嗒…嗒…”地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污浊的印记。他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头发凌乱,几缕发丝被汗水粘在额角,整个人像是刚从某个爆炸的油坊或者焚烧的废墟里爬出来。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狼狈不堪、浑身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身影,他的腰背却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寒潭深水,步履沉稳,带着一种无视殿内肃杀气氛的从容。
他径直走到御阶之下,无视两旁大臣惊愕、嫌恶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目光,在傅友文身边停下。没有跪拜,只是对着丹陛之上的朱元璋,深深一揖。
“臣李拾,参见陛下。”声音清朗,穿透了殿内压抑的沉闷,也盖过了地上炭火最后的噼啪声。
朱元璋的怒火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按下了暂停键。他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上下扫视着李拾这身格格不入的行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冰寒:“李拾?你这…是从哪个油锅里捞出来的?朕的奉天殿,何时成了油坊作坊?”
“回陛下,”李拾抬起头,脸上没有半分惶恐,只有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臣刚从西郊备用粮库火场出来。些许宵小纵火,已被扑灭,些许存粮受损,所幸主力无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