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镇那两扇饱经风霜、钉满加固铁条的沉重城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被十几个军汉喊着号子,奋力推到了最大角度。门洞里卷出的风,带着塞外特有的、混合着尘土、牲口粪和未散尽硝烟的凛冽气息。
然而,此刻没有任何人顾得上这塞北风沙的粗粝。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黏在最后一辆缓缓驶入瓮城的钢铁巨兽身上。
这是一台特制的超大型履带运粮车,体型几乎是寻常型号的两倍,像一座移动的钢铁堡垒。车身覆盖着厚厚一层从京师到此地一路沾染的泥浆、雪水和冰碴,此刻在正午的阳光下正慢慢融化,滴滴答答地淌下浑浊的水线,在干燥的夯土地面上画出蜿蜒的轨迹。车头那面黑底熊猫旗,也被风沙和泥水浸染得有些黯淡,却依旧倔强地猎猎飞扬,如同一个永不屈服的宣言。
车尾巨大的翻斗缓缓升起,如同巨兽张开了口。金黄色的麦粒,混合着少量黍米和豆类,如同金色的瀑布,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伴随着“哗啦啦”的、令人心醉的声响,倾泻进早已准备好的巨大官仓地秤斗里。谷粒撞击着斗壁,发出沉闷而悦耳的轰鸣,激起细小的金色烟尘。
负责验收的宣府镇粮官,姓孙,是个四十多岁、谨小慎微到近乎刻板的干瘦男人。此刻,他正捧着一本厚得能当砖头使的账册,另一只手捏着根磨秃了尖的狼毫笔,鼻梁上架着副滑到鼻尖的水晶眼镜,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把脸贴到那不断跳动的秤杆刻度上。他身后,几个户部派来的算吏,噼里啪啦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声音急促得像骤雨打在瓦片上。
“第一百八十七车…载重…载重…”孙粮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用力推了推眼镜,眯着眼,几乎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往外蹦,“净重…四十五石八斗!”
算吏的算盘声骤然一停,紧接着爆发出更疯狂的“噼啪”声。其中一个年轻的算吏猛地抬起头,脸色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声音都变了调:“大人!总…总重!九十万石!整整九十万石!分毫不差!”
“砰当!”
孙粮官手里那本堪比砖头的账册,毫无征兆地从他僵硬的手指间滑落,重重砸在夯实的泥土地上,溅起一小片尘土。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踉跄着后退一步,眼镜彻底滑到了下巴上,露出一双瞪得溜圆、写满了“这不可能”四个大字的眼睛。
“九…九十万石?”他的声音尖细得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在瓮城巨大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荒诞的撕裂感,“从京师发粮…到今日…才…才十五日?!十五日?!!”
他猛地转身,看向瓮城入口的方向。那里,最后那台卸完粮食的巨型履带车,正低沉地轰鸣着,缓缓倒车,准备退出城门。车身上斑驳的泥泞、冰霜融化的水痕,还有车头那面虽然脏污却依旧挺立的熊猫旗,都无声地诉说着这十五天里跨越千里的冰雪征途和难以想象的艰难。
“十五日…九十万石…”孙粮官喃喃自语,仿佛得了失心疯。他弯腰,哆哆嗦嗦地捡起地上的账册,那厚重的册子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手臂都在抖。他抬头望向瓮城高耸的城墙垛口,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一阵眩晕。
瓮城里短暂的死寂,被瓮城外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彻底冲垮!
宣府镇的主街上,早已被闻讯赶来的军民挤得水泄不通。人挨着人,人挤着人,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目光全都聚焦在粮店门口那块巨大的、用来公示每日粮价的木牌上。
就在刚才,两个粮店的伙计,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颤巍巍地爬上了高高的木梯。其中一个伙计手里拿着一块崭新的、用浓墨写着“九钱”两个大字的木牌,另一个则费力地撬下了那块挂了许久、字迹都有些模糊的旧牌——“一两三钱”。
当“九钱”的新牌被高高挂起,牢牢钉在最高处时——
“轰——!!!”
整个宣府镇,炸了!
巨大的欢呼声浪如同平地掀起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每一条街巷!那声音里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劫后余生般的嘶吼,还有压抑了整整一个寒冬的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的彻底释放!无数顶破旧的毡帽被抛向天空,像一群惊飞的麻雀。
“九钱!九钱啊!老天爷开眼!”
“米价贱了!贱了!娃他娘!娃他娘!咱家能熬过去了!”
“熊猫老爷!熊猫老爷万岁!”
一个挑着满满一担水灵灵大白菜的老菜农,激动得浑身哆嗦,他猛地从筐里抓起一颗最水嫩的白菜,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正缓缓驶过街道、准备去临时营地休整的一列履带车车队,狠狠地扔了过去!
“熊猫老爷!米价贱了!赏车新鲜菜吧!老汉请客!”
那颗翠绿的白菜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啪嗒”一声,不偏不倚地砸在领头的履带车驾驶舱侧面的观察窗上,留下几片翠绿的菜叶,然后滚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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