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爹又被陛下拖去砍头啦！ 第16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永嘉郡主府那场看似风雅闲适、实则步步惊心的“赏画小集”，其后续的影响，如同投入深不见底古潭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其范围之广、速度之快、暗流之汹涌，远远超出了沈清弦最初的预想。短短数日之间，关于“沈相嫡长女携一双能窥破阴私、言必有中、近乎妖异的龙凤胎”的种种传闻，已不再是局限于后宅女眷茶余饭后的窃窃私语，而是裹挟着各种添油加醋的离奇细节与光怪陆离的猜测，如同瘟疫般迅速席卷了整个京城的上流圈层。不仅高门贵妇们议论纷纷，连带着朝堂之上一些消息灵通的官员，在退朝之后，于值房、茶寮等私密处，也难免交换几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低声谈论几句。

相府，这座往日象征着无上权柄与深沉威严的府邸，仿佛一夜之间被置于无数无形的放大镜与窥探的目光之下。门房每日收到的拜帖与各色请柬数量骤增，制作愈发精美，措辞愈发恳切。这其中，有真心实意想结交这位突然变得高深莫测的相府千金的，有纯粹出于好奇想近距离看看那对“神异”孩童的，更有不少，是各方势力派来试探虚实、甚至意图拉拢或利用的探子。连带着府中寻常仆役外出采买办事，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旁人投来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探究、审视，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与忌惮。

然而，处于风暴眼的清韵轩内，却异乎寻常地维持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近乎凝滞的平静。

窗外，夏日炎炎，蝉鸣聒噪。沈清弦端坐于临窗的蕉叶琴案前，一身素净的月白家常襦裙，未施粉黛，青丝仅用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她指尖缓缓拂过冰凉的琴弦，流泻出一串清越却因心绪不宁而略显凝滞断续的音符，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知书轻手轻脚地掀帘进来，将一张散发着馥郁檀香、泥金绘制荷花纹样的精致请柬，小心翼翼地放在琴案一角不起眼的地方，低声道：“小姐，吏部赵尚书夫人跟前的管事妈妈亲自送来的帖子，道是三日后府上荷花盛开，特设赏荷小宴，请您务必赏光。言语极为客气，还说……若您得闲，可携两位小公子小姐同往，府上备了精巧的玩物。”

沈清弦琴音未停，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起，目光虚虚落在微微颤动的琴弦上，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寻个妥当的理由，回了罢。就说我前日偶感暑热，心绪不宁，太医叮嘱需静养些时日，不便赴宴，多谢赵夫人盛情美意。”

“是，小姐。”知书低声应下，脚下却有些迟疑，并未立刻转身离去，脸上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担忧与犹豫，斟酌着词句道，“小姐，这……这已是近半个月来，您推掉的第七张有头有脸的帖子了。皆是各部堂官家或宗室府上的邀请。外面……外面已有些不好听的风声传进来，说小姐您……是否是恃才傲物，或是……因着前番之事，心中有所避忌，才这般闭门谢客，怕是……有些失礼于人。”

琴音，在一个略显尖锐的泛音处，戛然而止。

沈清弦终于抬起眼，眸色清泠泠的，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平静无波地看向知书，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舌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要如何编排，由得他们去。树欲静而风不止，此刻我若出门，不过是主动将自己送到那些有心人的眼皮子底下，平白提供更多可供他们咀嚼的谈资，将清韵轩乃至相府置于风口浪尖。父亲既允我在府中静养，我便乐得清静。些微虚名，何足挂齿。”

她深知，在眼下这局势未明、敌友难辨的微妙时刻，韬光养晦，敛尽锋芒，以静制动，方是保全自身、观察局势的上上之策。过度张扬，四处应酬，非但无益，反而会过早暴露底牌，成为众矢之的，落入他人精心编织的罗网。

知书跟随她多年，立刻领会了小姐的深意，心头一松，连忙道：“奴婢明白了，是奴婢想岔了。这就去妥善回复赵府来人。”

“去吧。”沈清弦微微颔首，待知书退下后，她却再无心思抚琴。起身走至紫檀木大书案前，铺开一张上好的玉版宣纸，镇纸压平，又取出一锭顶级的松烟墨，缓缓研磨起来。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然而，她手中动作不停，脑海中却是思绪翻涌，如同窗外炙烤大地的烈日，焦灼而纷乱。

永嘉郡主提供的关于王明远的信息，惊澜那些破碎却屡屡应验的预言碎片，林嬷嬷冒险打探来的蛛丝马迹，再加上她自己根据这些零星线索拼凑出的模糊猜想……这一切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看似各有光华，却急需一根坚韧而隐蔽的丝线，才能将其串联成一条足以揭示真相的项链。王明远对长风军、对陆北辰那股近乎偏执的敌意，究竟源于何处？真的仅仅是千百年来文官集团对武将根深蒂固的防范与猜忌，所谓“以东制西”的朝堂平衡之术？还是背后涉及了更深远、更黑暗的利益纠葛？那惊澜口中突兀出现的“绿衣人”又是谁？是王明远阴谋中的关键同党？还是潜伏在更深处的、另一股虎视眈眈的势力？

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巨大而无形的蛛网中央，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传来的、蛛丝收紧的细微颤动，却始终看不清那隐藏在暗处、操纵一切的蜘蛛究竟是谁，更不知这致命的网线究竟联结着多少个关键的节点。这种被动等待、信息匮乏、前途未卜的境况，让她心底滋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与无力感。

她必须开辟新的、更可靠的信息渠道！绝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林嬷嬷那些混迹于市井、虽忠心却能力有限的眼线，以及惊澜那虽神异却不可控、时灵时不灵的预感之上。这太被动，也太危险了！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架上那几本她时常翻阅、书脊已有些磨损的兵书杂记，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划过她的脑海——陆北辰！身为长风军的少帅，身处北境权力与危机漩涡的最中心，他是否对朝中这股针对他、针对陆家的暗流有所察觉？他手中，是否掌握着某些不为人知、却至关重要的关键信息？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骤然失控，咚咚地撞击着胸腔，握着墨锭的手指也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与陆北辰通信？这个想法何止是大胆，简直是冒险！且不说这时代严苛的男女大防，她一个未出阁的相府千金，私联外男，一旦泄露，便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深渊；单是眼下这敏感至极的时刻，任何与风暴中心人物陆北辰的直接联系，都可能被无数双暗中的眼睛捕捉、放大、曲解，成为政敌攻讦沈相爷“结党营私”、“勾结边将”的致命把柄！父亲沈文渊若是知晓，必然震怒，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若想破开这迷雾重重的困局，扭转那看似注定的悲惨未来，或许……就必须行此险招，剑走偏锋！惊澜的预言指向三年后的惨剧，时间看似充裕，实则弹指一挥间。她不能坐等灾难一步步逼近，必须主动出击，抢占先机！

正当她心绪纷乱如麻，在“冒险一试”与“稳妥为上”之间激烈挣扎权衡之际，窗外廊下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林嬷嬷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沙哑的压低嗓音：“小姐，老奴来了。”

沈清弦精神猛地一振，仿佛在迷雾中看到了些许微光，立刻将纷杂的思绪暂且压下，沉声道：“进来。”

林嬷嬷应声而入，动作轻捷地反手将房门掩上，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眼底却透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她快步走到书案前，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耳语：“小姐，有消息了！我们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绕了好几道弯，花了大价钱，才买通了王侍郎府上一个负责外院采买的下等仆役的远房表亲，据那人几杯黄汤下肚后，舌头大了，含糊透露出来的几句零碎话来看，王侍郎近几个月，确实有些不合常理的异常举动。”

沈清弦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仔细说，一点细节都不要漏！”

“是。”林嬷嬷凑得更近些，气息都带着紧张，“其一，王侍郎大约从半年前开始，每隔十天半月，便会寻个由头，轻车简从，独自一人往城西‘玄妙观’后山的一处极为僻静的精舍去，对外只说是政务繁忙，需静心理佛清修。但据那仆役的表亲偶然听府里老人嘀咕，每次王侍郎去，都会有一个穿着宽大黑袍、头戴深檐斗笠、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前往会面，两人有时关起门来一谈便是大半日，连贴身长随都不让近前伺候。其二，约莫两月前，王侍郎曾以修撰地方志、需核对古籍舆图为由，通过非正式的私人关系，从翰林院档案库一位相熟的典籍官那里，悄悄调阅过一批前朝留下的、关于北疆地理矿脉分布的残旧舆图笔记，此事并未记录在正式的调阅档案上，是那个经办的小吏一次酒后失言，才漏了点口风。其三，关于小姐特别叮嘱留意的那个‘圆形亮物’，那仆役说，曾有一次他奉命往书房送新到的春茶，无意间瞥见王侍郎书案上摆着一个不太起眼的暗紫色锦袋，王侍郎当时正神情专注地从袋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色泽暗沉、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圆盘状物件在手中细细摩挲，眼神……那仆役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见他冒失闯进，王侍郎立刻将东西收起，脸色很是不悦。”

玄妙观后山的黑衣人！私下调阅前朝北疆矿脉舆图！神秘的圆形亮物！

每一条信息，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作响地打开了沈清弦心中猜想的一把把锁！王明远果然在暗中进行着不可告人的勾当！而且，其目标直指北境可能存在的稀有矿脉利益！这完全符合惊澜关于“血火”、“刑场”的预言动机！他是因为觊觎这份巨大的利益，才对掌控北境的陆家及长风军心生歹意，欲除之而后快！

“可知那黑衣人具体是何来历？那圆盘又是何物？有何特征？”沈清弦压下心中的激动，追问道。

林嬷嬷无奈地摇头，脸上露出遗憾之色：“那黑衣人行踪太过诡秘，王侍郎府上知晓此等核心机密的，恐怕只有他身边那几个跟了十几年的心腹老人，口风紧得像蚌壳，轻易撬不开。至于那圆盘，那仆役当时离得远，心惊胆战之下只瞥了个大概，实在说不清具体模样质地，只反复说感觉不像寻常贵人手中常见的玉璧或赏玩之物，倒透着股……古旧阴森的神秘气儿。”

虽然最关键的细节依旧缺失，但调查的方向已经无比清晰！证据链的雏形正在浮现！王明远暗中勾结神秘势力，觊觎北境某种可能与罕见矿脉相关的巨大利益，并因此对掌控北境的陆家及长风军心生歹意，甚至可能正在策划具体的阴谋！这完全印证了惊澜预言的可能性！

“嬷嬷，此事干系重大，已触及核心！”沈清弦当机立断，神色肃然，“立刻让我们的人撤回来，所有与此相关的线全部切断，近期停止一切主动打探，转入静默。绝不可再深入，以免打草惊蛇，引来灭顶之灾！”能接触到这些信息的，必然是王明远的心腹，再查下去，极易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老奴明白其中利害！这就去办！”林嬷嬷郑重点头，脸上也露出后怕的神情。

送走林嬷嬷，沈清弦在空旷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心潮起伏，难以平静。虽然找到了指向王明远的重要嫌疑证据，但下一步该如何走？如何将这些零散的信息转化为有效的反击力量？如何阻止那场似乎正在暗中酝酿的悲剧？直接将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告诉父亲？父亲会相信吗？他会为了一个“梦境”预言和些许仆役的闲话，就去动一位深得帝心、树大根深的户部侍郎吗？弄不好，反会被王明远倒打一耙，扣上一个构陷朝臣、勾结妖孽（指惊澜明月）的滔天罪名！

她需要更确凿、更直接的证据，需要了解王明远具体的阴谋计划，需要……来自风暴中心、来自陆北辰那边的印证、支持甚至是配合！

与陆北辰联系的念头，在此刻变得无比强烈和清晰。不能再犹豫了！这或许是打破僵局、获取关键信息的唯一捷径！

她快步走回书案前，深吸一口气，铺开一张特制的、带着隐秘水印暗纹的薛涛笺。这笔墨纸砚，还是她及笄礼时，一位与母亲交好、出身蜀中的诰命夫人所赠，据说其暗纹独特，极难仿造，常用于密信往来。

这封信，必须写。但必须写得万无一失。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被曲解的把柄，不能直接提及任何敏感字眼如“王明远”、“阴谋”、“预言”，更不能暴露惊澜和明月的存在。这封信，必须写得如同寻常的礼节性问候，却又要在字里行间暗藏机锋，既要能引起陆北辰的高度警惕，让他意识到京中的暗流涌动，又要确保即使信件不幸中途被截获，落入他人之手，对方也抓不到任何实质性的把柄，只能当作是一封普通的问候信。

她沉吟良久，将笔尖饱蘸浓墨，悬于纸上方寸之间，凝神静气，终于落笔：

“北辰少帅钧鉴：京中一别，倏忽经年。边关风霜苦寒，少帅戍边辛劳，保境安民，清弦虽处深闺，亦常感念将士不易，心怀敬佩。近日偶闻市井流言，关乎北境军务物资诸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又闻朝中于边陲用度、屯田方略，似有争议。清弦窃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乃古之明训。北地寒峻，物资本就匮乏，开采转运，更添艰难，一如蜀锦虽美，然其织造之繁难，经纬交织之秘辛，非亲身历练者不能体味。未知近来军中一切可还安顺？粮秣甲仗，物资供给，可还及时妥帖？塞外风云变幻，或有暗流潜涌，若有难处，或可早做绸缪，未雨绸缪，方是万全之策。家父身居庙堂，亦常忧心国事，夙夜在公，盼边疆永固，社稷长安。清弦冒昧致书，言辞拙劣，唯愿少帅善自珍摄，保重金躯，以期来日凯旋还朝，再聆少帅畅谈塞外风光，共话太平。沈清弦手书。”

信写得很是含蓄。通篇看下来，皆是合乎礼节的问候、对边关将士的体恤与对国事的关心。但若细细品味，字里行间却暗藏玄机：“市井流言”暗指京中针对长风军的不利风波；“朝中争议”点出王明远等人正在发难；“蜀锦织造之艰”隐喻北境资源（很可能指那特殊矿脉）的开采不易与利益纠葛之复杂；“早做绸缪”是极其委婉却关键的提醒；最后提及父亲沈相，既是拉近距离，也是暗示此事已引起相府注意，非是空穴来风。

她仔细地、逐字逐句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待墨迹彻底干透，方将其小心折好，装入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素白信封中，封口处未用任何标记印章，信封上也未写抬头姓名。

接下来，如何将这封至关重要的信，安全、隐秘地送到远在北境长风军大营的陆北辰手中，又是一个棘手的难题。绝不可通过相府的官方渠道，更不能使用朝廷的驿站系统，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再次唤来绝对可靠的林嬷嬷，将封好的信递给她，神色凝重，声音压得极低：“嬷嬷，你想办法，避开所有耳目，将这封信，交给永嘉郡主府上那位曾帮我们递过消息的、郡主的心腹嬷嬷。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只需将信交到她手中，她自然明白该怎么做。”永嘉郡主与驸马都尉掌管部分宗室仪卫，自有秘密渠道与边关心腹将领联系，且郡主此前已明确释放出善意，这条路，是目前看来最安全、也最快捷的途径。

林嬷嬷心领神会，将那轻飘飘却重似千钧的信封贴身藏好，神色肃穆地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庑的阴影里。

信已送出，如同将一颗决定命运的棋子，投入了波澜诡谲的未知深渊。沈清弦走到支摘窗前，推开半扇，望着窗外渐渐被暮色吞噬的天空，最后一缕霞光给庭院中的花木镀上了一层凄艳的金边。她心中并无丝毫轻松之感，反而更加沉重，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这是一步险到极致的棋，落子无悔，但她不得不走。她现在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并继续在相府这深不见底的潭水之中，布下更多的暗棋，巩固自己的阵地。

风，已然起于青萍之末。而天际积聚的乌云预示着，真正的暴风雨，恐怕即将来临。她必须确保，当那摧城拔寨的风暴降临时，她，以及她决心要保护的所有人，都已站在最坚固的壁垒之后，手持利刃，严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