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年间,北京。
这座北方雄城,作为当今圣上朱棣的龙兴之地和选定的新都,正经历着一场脱胎换骨的重生。巨大的城墙轮廓向天际延伸,无数工匠民夫如蚁附般攀爬在脚手架之上,夯土声、号子声、车马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乐章,空气里弥漫着尘土与汗水的气息,一派鼎盛王朝的蓬勃朝气。
时近黄昏,落日熔金,为这座忙碌的城池镀上了一层暖色调的光晕。永定门前,进出的人流车马依旧络绎不绝。守城的兵卒在百户的带领下,严格盘查着过往行人,虽疲惫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京城脚下,权贵云集,谁也保不齐哪个看似普通的路人背后,就有着通天的关系。
忽然,城门处原本嘈杂的声浪,莫名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一道正自官道徐徐走来的身影所吸引。
那是一个身着月白色素锦长袍的年轻男子,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不染尘埃。他身形挺拔,如孤峰绝壁,独立于这凡尘浊世。面容俊美得近乎虚幻,仿佛不是人间刀笔所能雕琢,肌肤下隐隐有温润光华流转。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寒潭,平静无波,扫视之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淡漠,仿佛眼前这喧嚣的帝都、这忙碌的众生,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并未骑马,也未乘车,只是看似悠闲地迈着步子。然而,若有人细看,便会骇然发现,他每一步踏出,身形便似缓实疾地向前飘移数丈,官道上的尘土竟似畏惧般自动避开他周身三尺之地。喧嚣的市井之声到了他身边,也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阻隔,变得微弱而不真切。
守城的王百户是个在军中滚打二十多年的老行伍,直觉远比常人敏锐。他心头一跳,立刻意识到此人绝非凡俗,连忙排开身前士卒,快步上前,拱手抱拳,语气带着十二分的客气:“这位公子爷,请留步。天色将晚,按例需查验路引文书,不知公子入城所为何事?”
白衣男子停下脚步,目光淡淡地扫过王百户。那目光并不凌厉,却让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王百户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仿佛自己心底所有的盘算和念头,在这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面前都无所遁形。
“回家。”男子开口,声音清冷平和,如同山涧流水,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回家?”王百户一怔,北京城虽是龙兴之地,但如此人物,他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是哪家府上的公子王孙。他硬着头皮,愈发恭敬地问道:“敢问公子府上何处?小的也好记录在册,以免冲撞。”
男子并未回答,只是微微抬头,望向城内那座已初具规模、在夕阳下闪烁着琉璃瓦光辉的紫禁城方向,眼神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缥缈。十余年光阴,这里的街巷变了模样,但那股汇聚于此的、蓬勃而略带焦躁的“龙气”,以及几缕熟悉的血脉感应,却愈发清晰了。
就在王百户进退维谷之际,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从城内方向传来,伴随着少年人清朗却带着几分骄矜的呼喝:“闪开!速速闪开!太孙殿下回城!”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慌忙向两侧避让。只见一队盔明甲亮、彪悍精锐的骑士,簇拥着一位身着绯色团龙常服的青年,旋风般冲至城门附近。为首青年约莫二十出头,剑眉星目,面容英挺,骑术精湛,眉宇间自然流露出一股天潢贵胄的优越之气,正是皇太孙朱瞻基。他显然是外出办差或游猎归来,脸上还带着几分畅快与意气风发。
朱瞻基策马将至城门,目光自然也落在了那卓尔不群的白衣男子身上。他自幼生长于帝王家,见识过无数文人雅士、猛将勋贵,但眼前此人那份超然物外、仿佛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气质,竟让他这见惯了大场面的皇太孙,都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仿佛萤火之于皓月。
他下意识地勒紧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朱瞻基微微蹙眉,语气中带着习惯性的审视与质询:“你是何人?为何阻在路中?”他身边的东宫侍卫见状,立刻警觉起来,目光锐利,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刀柄,凌厉的气息锁定了白衣男子。
然而,那足以让寻常百姓腿软的杀气,到了白衣男子身边,却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他甚至未曾看向那些侍卫,连衣角都未曾晃动一下。他只是缓缓转身,平静地看向马上的朱瞻基,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似乎倒映出朱瞻基少年得意的身影,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男子仔细端详了朱瞻基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随即,一丝极淡的、近乎错觉的波动在他眼底闪过,他轻轻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候邻家子侄:
“瞻基,都长这么大了。”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霎时间,万籁俱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王百户和守城兵卒们瞠目结舌,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太孙殿下的名讳,是能这般随意直呼的吗?还用这种长辈对待孩童的口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