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亲历一位老人的安然往生,昭阳第一次直面死亡庄严而非恐怖的一面,内心受到深刻触动,开始重新审视生命的意义。
腊月里,山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昭阳裹紧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东头走。傍晚时分,她刚端起饭碗,就听到消息——独居的韩爷爷,在午睡中安然离世了。
没有预想中的慌乱与悲恸。院子里,几位早到的居士已支起简易帐篷,低低的佛号声如同沉稳的脉搏,在清冷的空气中回荡。一位年长的师姐迎上来,声音平和:“昭阳来了。韩爷爷是笑着走的,自己换好了干净衣裳,走得清清爽爽。这是喜丧,我们来助念,送他最后一程。”
“助念?”昭阳心里咯噔一下。她对死亡的认知,还停留在外婆去世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喊、纷乱的人群和刺鼻的消毒水味。死亡,一直与痛苦、恐惧和永恒的别离划着等号。
“就是陪着韩爷爷,为他念佛,送他安稳地走完这最后一程。”师姐看出她的迟疑,轻声解释,眼神温和而坚定。
昭阳被引到堂屋门口。她犹豫着,几乎是被一种混合着敬畏与好奇的力量推了进去。
屋内只点着几盏酥油灯,光线昏黄而温暖。韩爷爷静静地躺在铺着洁白棉布的木板上,身上覆盖着往生被,颜色鲜亮,绣着庄严的莲花与梵文。没有她想象中死亡应有的扭曲或痛苦,老人的面容极其安详,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沉浸在一个无比宁谧的美梦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驱散了冬日老屋常有的霉味,也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头的褶皱。
一位两鬓斑白的居士示意她靠近些。“来,昭阳,感受一下。不要怕。”
昭阳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两步。她站在榻边,距离那样近,能看清老人脸上舒展开的每一道皱纹,像被岁月温柔抚平的山川。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在离老人手背一寸远的空中停住。没有预想中的冰冷僵硬,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命彻底释放后的柔软与宁静,如同秋日午后晒透的棉絮。
她忽然想起昨天下午。韩爷爷还坐在院门口那把磨得油亮的竹椅上,眯着眼晒太阳。她路过时,老人硬塞给她两个自己舍不得吃、捂得温热的橘子。那橘子很酸,此刻回想起来,舌尖却泛起一丝奇异的清甜。
“他……真的在笑。”昭阳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韩爷爷学佛多年,心里明白,也早有准备。能这样无病无痛,自在安详地走,是福报。”那位年长的居士低声说,手里缓缓捻动着一串深色的念珠,“死亡不是终结,更像……一场远行前的整理行装。我们念佛,是帮他提个醒,让他心有所依,走得安稳,去向更好的地方。”
“更好的地方?”昭阳抬起眼。
“嗯,一个不再有眼前这些烦恼苦痛的地方。”
不再有烦恼苦痛?昭阳的心被这句话轻轻撞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接过旁边人递来的三支线香。学着他人的样子,笨拙地举到眉心,心中默念着那个她并不熟悉,此刻听来却格外沉静有力的名号。香烟袅袅升起,在她眼前聚了又散。她看着韩爷爷安详的面容,那抹笑意仿佛有种魔力,将她心中盘踞多年的、对死亡的黑色恐惧,一点点溶解、化开。
一位负责协调的师兄轻声安排:“大家分班次,轮流助念。保持佛号不断,声音不急不躁,安稳就好。”
昭阳被安排在第二班。她在那张略显破旧、却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方桌旁坐下,桌上只摆着一杯清水。她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双手轻轻搭在膝上,挺直背脊,尝试着跟随那平缓、连绵的佛号声。
起初,她完全找不到调子,声音干涩地卡在喉咙里。思绪更是纷乱如麻,像被惊扰的蜂群。公司里那个永无止境的KPI表格,房贷还款日的红色标记,母亲在电话里小心翼翼的催问,丈夫日渐沉默的背影……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里翻腾、挤压,让她心烦意乱,坐立难安。她甚至觉得腰部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偷偷抬眼看向对面。那位两鬓斑白的居士微闭双目,嘴唇轻动,神情是全然沉浸的宁静,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那平稳的声调,像山涧溪流,持续不断地流淌,冲刷着时间的棱角。
昭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耳朵听到的声音上,集中在自己试图发出的、哪怕极其微弱的音节上。她尝试着用呼吸来引导声音,一呼一吸之间,尝试找到一个内在的、稳定的节奏。
不知过了多久,像闷热的夏夜忽然吹进一丝凉风,她脑海中那些喧嚣的杂音,奇迹般地开始减弱、退散。她不再费力地去驱赶它们,只是看着它们像水面的泡沫一样,生起,然后破灭。她的声音渐渐找到了依托,虽然依旧轻微,却不再虚浮,能稳稳地融入那一片祥和的声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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