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名特优农产品博览会”的参展资格,如同一道鎏金诏书,将林家岭这个偏安一隅、籍籍无名的山村,骤然推向了流光溢彩的省级舞台中央。消息传回,整个山村仿佛被投入一块巨石的深潭,激起的波澜久久不能平息。那是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的荣耀、灼热的期盼以及深藏于底的、对未知风云的隐隐不安的复杂情绪。林国栋双手捧着那份印着省里鲜红大印、纸张挺括的正式邀请函,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薄薄几页纸,此刻重若千钧,它承载的已不仅是林家几代人的夙愿,更是整个合作小组乃至公社沉甸甸的期望和无可推卸的责任。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昔日所有艰辛筑起的堤坝,但紧随其后的,是具体而微、排山倒海般的准备压力和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责任。
在公社李干事程式化的指导与“沁芳斋”孙师傅远隔重洋般细致的建议下,林家岭合作小组如同一台被强行注入动力的老旧机器,开始了超负荷的运转。首当其冲的艰巨任务,便是依照省城那位素昧平生的老师无偿设计的图样,精心打造博览会专用的精品包装。林国栋几乎踏破了公社和县城的门槛,最终在县城一家设备老旧的印刷厂里,咬紧牙关,动用合作小组勒紧裤腰带才攒下的、每一分都浸透着汗水的宝贵资金,定制了一批数量有限、但堪称脱胎换骨的纸质茶盒。盒子采用哑光米白底卡,触感温润,正面以艺术化的墨绿线条勾勒出连绵茶山与农家小院的剪影,意境悠远,旁侧手书体“林家岭古法炒青”字样清隽有力,整体设计既保留了山野的质朴魂魄,又焕发出一种令人眼前一亮的现代简约美感,与往日油纸麻绳的粗陋包裹已是云泥之别。
爷爷林大山则进入了此生未曾有过的“战时”状态。他将自己近乎幽闭在烟火缭绕的炒茶作坊内,谢绝一切俗务打扰,如同一位面对神圣祭坛的祭司,对每一片即将代表林家岭登上大雅之堂的茶叶,倾注了全部的心神与近乎虔诚的专注。所选芽叶,必是晨露未曦时采摘的、最为肥嫩饱满的“雀舌”;摊晾萎凋的时间,精确到以香烛燃烧的寸长为计;炒制时的火候掌控,全凭数十年修炼出的、已融入骨血的“手感”,每一次手腕的翻转、每一次茶叶与热锅的碰撞,都力求恰到好处,犹如演奏一曲无声的乐章。他深知,这早已超越了单纯的炒茶,而是将林家茶的魂、林家岭的灵,悉数凝聚于这方寸之间的叶片之中,去接受更广阔天地的审视与评判。周芳带领着妇女们,以新学来的、尚显笨拙却无比认真的手法,像对待易碎的珍宝般,将每一小包茶叶轻而又轻地纳入新盒之中。整个林家岭,都笼罩在一种庄严、紧张而又充满期盼的备战气氛之中,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然而,就在全家全组倾力备展之际,李老栓先前带来的关于“县农副产品开发公司”虎视眈眈、意欲“资源整合”的消息,始终像一片驱不散的阴霾,萦绕在林国栋心头,让他隐隐感到,这次博览会,或许不仅是展示成果的荣耀殿堂,更可能是一场关乎未来自主命运的、没有硝烟的前哨战。
博览会开幕的日子,在焦灼的期盼中终于来临。林国栋、爷爷林大山以及作为助手跟随见世面、亦是为将来储备人才的林海,三人带着精心准备的茶叶和一颗被荣誉与忧虑反复撕扯的心,再次踏上了前往省城的征途。此番心境,与初次来省城时那种茫然无助、如履薄冰截然不同,目标明确如灯塔指引,却又因肩负着整个家乡的期望而倍感步履维艰。
博览会的宏大规模,远超他们最狂野的想象。省展览馆前人山人海,彩旗招展,各式各样的农产品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各家展台极尽所能,争奇斗艳,有的装修得富丽堂皇如宫殿,有的动用声光电现代手段,吸引眼球。相形之下,林家岭那个被安排在相对偏僻角落、仅有一张铺着靛蓝土布的长条桌、上面规整摆放着茶叶罐和寥寥几页说明材料的展位,显得异常朴素,甚至有些寒酸可怜。爷爷林大山望着周围一派繁华盛景,紧张得手脚无处安放,古铜色的脸膛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局促。年轻的林海更是被这大场面震慑,拘谨得几乎不敢大声呼吸,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父兄身后。
初始阶段,他们的展位前门可罗雀,冷清得让人心焦。那些衣着光鲜、步履匆匆的参观者们,大多被那些热闹喧嚣、装饰华丽的展台所吸引,很少有人会将目光投向这个不起眼的安静角落。林国栋内心如焚,但表面仍强作镇定。他想起孙师傅的谆谆叮嘱:沉住气,真金不怕火炼,好茶自己会说话。于是,他请爷爷现场冲泡林家茶。当滚沸的开水注入洁白温润的白瓷盖碗,那股独特而沉稳、带着山野晨露与炭火温度的茶香袅袅升起,如同一位内敛的隐士悄然展露风华时,转机开始悄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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