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装帧精美、来自省城南疆商贸公司的《合作意向书》草案,静静地躺在林家八仙桌的正中央。淡黄色的铜版纸在昏暗的灯泡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与周围粗糙的木质家具、斑驳的墙壁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它不像一封信,更像一块从遥远世界漂来的、刻满陌生符咒的石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家庭成员的心上。
父亲林国栋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试图去解读它的人。他几乎是屏着呼吸,用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取出那叠厚厚的文件。纸张光滑挺括,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他戴上平时看报才用的老花镜,凑到灯下,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起初,他还勉强能跟上那些客套的序言和双方介绍。但很快,诸如“合资经营”、“注册资本”、“股权结构”、“知识产权”、“独家授权”、“违约责任”、“仲裁条款”等一连串陌生而拗口的词汇,便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挡在了他的面前。他的眉头越皱越紧,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试图理解每一条款的含义,但那些严谨到近乎冷酷的法律语言,与他熟悉的公文报告截然不同,每一个字似乎都藏着陷阱,每一句话都可能有多重解释。
“这……这都是说的啥呀?”爷爷林大山坐在对面,看着儿子越来越凝重的脸色,忍不住焦躁地问。他看不懂字,但能从儿子的表情中读出极大的不安。
林国栋抬起头,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干涩:“爸,这上面写的,跟那天吴经理嘴上说的,好像……不太一样。”他指着其中一条,“你看这里,说品牌所有权归合资公司共同所有。共同所有是啥意思?是不是咱们‘林家茶’这牌子,以后就不是咱们一家说了算了?”
他又翻到另一页,手指点着一行小字:“还有这里,说重大决策需要董事会三分之二以上通过。董事会是啥?咱们家能在董事会占几个席位?要是占不到三分之二,是不是以后厂子里的大事,咱们就做不了主了?”
这些问题,像一把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前几天与吴经理会谈时勉强维持的融洽表象。口头上的“尊重”和“合作”,落到白纸黑字上,变成了冰冷的、倾向于资本方的条款。
母亲周芳凑过来,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只觉得头晕:“哎呀,这么厚一本,看得眼都花了!国栋,这上面……对咱们不利吗?”
“不是明着欺负人,但……处处是套子。”林国栋沉重地叹了口气,“很多东西写得模棱两可,解释权好像都在他们那边。比如这‘利润分成’,说是按股权比例,可成本怎么算?广告费、管理费是不是都从成本里扣?扣完了还有多少利润?咱们根本搞不清啊!”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爷爷心头。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哐当响:“我就说嘛!这些生意人,没一个好东西!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笔下全是机关算尽!想用这张纸把咱们套住,门都没有!这合作,不谈了!”
奶奶也在一旁双手合十,念念叨叨:“作孽啊,这要是签了,不就是把祖宗传下来的饭碗拱手让人了吗?”
先前因对方“初步同意”而带来的些许喜悦,此刻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欺骗、被算计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忧虑。他们仿佛看到,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正悄无声息地向他们罩下来。
林薇的心也揪紧了。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家人面对现代商业合同时的茫然与愤怒,还是感到一阵心疼。她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善恶问题,而是游戏规则的差异。资本遵循的是法理和逻辑,而林家习惯的是人情和信义。这种碰撞,对于刚接触外部世界的林家来说,残酷而真实。
她不能直接解释条款,那会引来怀疑。她需要引导家人,从情绪对抗转向理性应对。
她走到父亲身边,伸出小手,轻轻抚平那份被父亲攥得有些发皱的意向书,用稚嫩的声音,指着那些复杂的条款说:“爸爸,这些字像不像爷爷说的茶山里的岔路口?一条路看起来近,可能有大石头;一条路看起来远,可能更平坦。咱们是不是要找个认识路的伯伯,帮咱们看看地图呀?”
她将复杂的法律文件比喻成需要向导的“山路地图”,暗示需要寻求专业帮助。
林薇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爷爷冲动的怒火,也让焦躁的林国栋冷静下来。
“薇薇说得对!”林国栋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光靠咱们自己生闷气没用!这东西咱们看不懂,不代表没人看得懂!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吓回去,也不能赌气一口回绝。得找人帮咱们看看,把里面的门道弄清楚!”
这个思路,得到了家人的一致认同。当务之急,是找到能解读这份“天书”的明白人。
“找谁呢?”周芳发愁地问,“咱们认识的人里,哪有懂这个的?”
林国栋沉吟片刻:“张局长见多识广,可能认识懂行的人。我明天一早就去找他!还有……县里司法局,或者法院,有没有能咨询的地方?” 他试图在有限的认知范围内寻找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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