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添丁的笑声在合作社简陋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畅快。
林杏花看着自己男人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虽然听不懂什么联合社、什么星火计划,但她能感觉到,沐添丁的心里,正燃着一团熊熊大火,比灶膛里的火还要旺。
“快吃饭吧,菜都快凉了。”林杏花把筷子塞到他手里,又心疼地给他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苞米碴子粥。
沐添丁确实饿了,扒拉了两口饭,脑子里的那张结构图却越来越清晰。他知道,马书记画下的这张大饼,香是真香,但能不能吃进嘴里,甚至会不会把自己噎着,都还是未知数。而这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不是去跟王大疤瘌斗法,而是要先说服自己身边这帮最亲近的兄弟和长辈。
吃完饭,沐添丁没歇着,直接让张二奎去把老支书、他爹沐大山、沐老三还有周文海都请到了办公室。
几个人进门的时候,都是喜气洋洋的。今天在县委大院里,沐家村可是结结实实地露了一大脸,把王大疤瘌那伙人比得灰头土脸,这口恶气出得,比三伏天喝冰水还舒坦。
“添丁,你把我们都叫来,是不是县里又有啥奖励了?”张二奎一屁股坐下,咧着大嘴问道。他现在对沐添丁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跟着自己这个哥,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老支书吧嗒着烟袋,笑呵呵地说:“我估摸着,是马书记看上咱们添丁了,想给他个一官半职当当。”
屋子里的气氛很轻松,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沐添丁看着大家期待的眼神,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接下来的话,恐怕要给大家伙儿兜头浇一盆冷水了。
他清了清嗓子,把今天下午在马书记办公室里的谈话,原原本本地,一字不落地给大家复述了一遍。从马书记对药材基地的肯定,到“联合社”的构想,再到要把红旗岭和王大疤瘌拉进来的决定。
随着他的讲述,办公室里的笑声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张二奎脸上的笑容最先僵住,然后慢慢地变成了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股冲天的怒火。
“啥玩意儿?!”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震得桌上的茶缸子都跳了一下,“让王大疤瘌也进来?还让他当副手?哥,你没说错吧?还是马书记脑子进水了?咱们刚把他踩脚底下,转头就请他上桌吃饭?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他的声音又大又急,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沐添丁脸上了。
沐老三的脸色也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把烟袋锅在桌腿上使劲磕了磕,闷声闷气地说:“添丁,这事儿不对劲。自古以来,只有大鱼吃小鱼,哪有小鱼主动请大鱼来吃自己的道理?王大疤瘌那是个啥人,咱们都清楚。把他弄进来,他不想着法子把咱们这点家底掏空,他就不叫王大疤瘌!”
沐大山一直没说话,只是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不像年轻人那么冲动,但他看人的眼光毒。他盯着自己的儿子,沉声问道:“添丁,爹就问你一句,你……有把握拿住他吗?那家伙心眼儿比针尖都小,坏水比墨水都多,你跟他搅和在一起,爹不放心。”
一时间,办公室里全是反对的声音。这在沐家村合作社成立以来,还是头一遭。以前,不管沐添丁提出什么想法,哪怕是听上去再异想天开,大家最多也就是疑虑,但最后都会选择相信他。可这一次,是要跟不共戴天的死对头合作,这已经触及了所有人的底线。
唯一没立刻表态的,是老支书和周文海。
老支书皱着眉,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而周文海,这个一心只扑在技术上的知识分子,在听到“红旗岭”和“河滩地”的时候,眼睛里却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沐添丁没有急着辩解,他静静地听着所有人的抱怨和担忧,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二奎,你先坐下。”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沉稳。
张二奎梗着脖子,还想说什么,但对上沐添丁的眼神,那股火气不知怎么就弱了三分,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叔,爹,二奎,你们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比你们谁都烦那个王大疤瘌。”沐添丁的语气很平静,“但是,就像马书记说的,咱们现在看问题,不能只看个人恩怨。咱们的格局,得放大一点。”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张他自己手绘的,附近几个村镇的简易地图。他用手指了指沐家村的位置:“咱们村,有多少人?多少地?满打满算,能开出来种药材的,也就那几百亩山坡地。靠着这点家底,咱们能干多大点事?顶天了,也就是个富裕点的村子。”
然后,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红旗岭的位置上。
“红旗岭呢?他们人比咱们多一倍,劳动力是咱们的好几倍。最关键的,”他看向周文海,“周工,你来说说,红旗岭村边那几千亩的河滩沙地,要是用来种药材,怎么样?”
周文海一直没说话,就等沐添丁问他。他推了推眼镜,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那简直是天赐的宝地!添丁,不瞒你说,我早就眼馋那块地了!沙质土壤,透气性好,排水性强,虽然种庄稼不行,产量低,但却是种黄芪、甘草、板蓝根这些根茎类药材的绝佳土壤!要是能把那几千亩地都利用起来,规范化种植,那咱们的产量,至少是现在的十倍,甚至几十倍!”
几十倍!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众人心里炸开了。张二奎和沐老三都愣住了,他们虽然讨厌王大疤瘌,但他们也知道,周文海这个文化人,是从来不说假话的。
沐添丁接着说:“马书记要把我们捏在一起,不是让我们去跟王大疤瘌拜把子,称兄道弟。他是要用咱们的脑子,去控制王大疤瘌的资源!他王大疤瘌,有钱,有人,有地,这些都是咱们缺的。咱们呢?有技术,有销路,有名声,有县里当靠山,这些都是他没有的!”
他拿起桌上那张画好的结构图,拍在桌子中央。
“你们看,我连夜画出来的。这个联合社,我当总负责人,他王大疤瘌当副手。听着是副手,好像挺威风,但他管什么?他只管生产,管带着他村里的人下地干活!而咱们呢?”
沐添丁的手指,重重地敲在图纸上。
“技术部,周工负责,种什么,怎么种,用什么肥料,什么时候收,全咱们说了算!他王大疤瘌要是敢不按技术规程来,种出来的东西不合格,一分钱都拿不到!”
“销售部,我亲自抓!咱们种出来的药材,卖给谁,卖多少钱,怎么结账,也都是咱们说了算!他王大疤瘌连跟客户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还有最重要的,财务部!必须由咱们自己人管着,每一笔钱的进出,都得我签字!他王大疤瘌想从账上拿一分钱,都得打报告!”
“说白了,他王大疤瘌就是个高级包工头!咱们出图纸,他负责盖房子。房子盖好了,卖了钱,咱们分他一份工钱。他要是听话,工钱就多给点。要是不听话,随时能让他滚蛋!”
沐添丁这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把一个复杂的政治博弈,用最通俗易懂的大白话给剖析得明明白白。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被镇住了。他们这才明白,沐添丁根本不是要去“合作”,他是要去“收编”!
老支书的眼睛亮了,他猛地一拍大腿:“高!添丁,你这招实在是高!这不就是把王大疤瘌那头蛮牛的牛鼻子,死死地攥在咱们自己手里嘛!他有再大的力气,也得跟着咱们走!”
张二奎也听明白了,他挠了挠后脑勺,脸上的怒气变成了兴奋:“哥,你的意思是……以后王大疤瘌都得听你的?咱们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沐添丁笑了,“当然,他肯定不会那么老实,明里暗里肯定会跟咱们斗。但是,主动权在咱们手里,县里这杆大旗也在咱们这边,他翻不了天。”
他最后拿出了杀手锏,把那份关于“星火计划”的文件递给了老支书。
“支书,您再看看这个。这已经不是咱们一个村,或者跟红旗岭争长短的事了。马书记的目标,是把咱们这个项目,做成全省的样板,是举全县之力,帮咱们去抢省里的资源!这个节骨眼上,咱们要是只顾着跟王大疤瘌置气,那丢掉的,可就不是几千亩地,而是整个未来!”
老支书接过文件,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越看,他握着文件纸的手就越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星火计划……科技兴农……全省第一个试点单位……”他喃喃地念着,猛地抬起头,看着沐添丁,眼神里全是震撼和激动,“添丁!这……这是天大的机会啊!这是能让咱们沐家村,不,是让咱们整个县都跟着沾光的大好事!”
他站起身,把文件重重地拍在桌上,对着还有些犹豫的沐大山和沐老三说:“都别想了!这事,就按添丁说的办!天塌下来,有马书记顶着!王大疤瘌要是敢炸刺,不用添丁出手,我这个老头子第一个饶不了他!为了这块牌子,为了咱们子孙后代的前程,别说跟王大疤瘌合作,就是跟阎王爷合作,咱们也得干!”
老支书一锤定音,算是彻底统一了内部的思想。
沐添丁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
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下一步。
“二奎,”他开口道,“你去准备一下,明天,咱们去红旗岭。既然要当这个‘总负责人’,那总得先去会一会咱们那位‘副总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