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站在车辕上,袖中的陨石碎片仍在发烫。他闭眼片刻,掌心的紫色纹路起伏不定,像有东西在皮肤下爬行。他没有动,也没有下令启程,只是静静感知着那股波动的来源。
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是挣扎。
他知道是谁——那个被任命为队长的暴走者,还在对抗体内的力量。可这一次,对方没有失控,而是在尝试控制。这比服从更难,也更重要。
他睁开眼,踏上马车,对驭手说:“去江岸。”
马车驶出宫门,沿渭水东行。沿途百姓低头避让,工匠们抬着铜管与铁轴匆匆穿行。江风渐强,吹动车帘,远处已能看见一座黑铁巨物停泊在码头。
蒸汽船已备好。
陈砚下车时,云姜正站在船首。她手中握着一枚青铜齿轮,指尖微微用力,将它嵌入主轴凹槽。咔的一声,锁扣合拢。她没有回头,但知道他来了。
“机关可稳?”陈砚问。
“三重锁扣已合。”云姜答,“鲁班锁为主钥。”
她语气平稳,却藏着试探。她在等他说什么,看他是否仍把她当作一个可用之人,还是仅仅一件工具。
陈砚没再问,只点头走上跳板。甲板宽阔,由整块铁木拼接而成,表面涂了一层防潮漆。烟囱高耸,连接着锅炉舱,内部填满了新制的蜂窝煤。舵轮立于船尾,由一组联动齿轮控制方向。
岸边设有观礼台,英布被两名玄甲军押在那里。他穿着粗麻囚衣,双手绑着铁链,脸上有一道未愈的伤痕。他盯着这艘船,眼神里满是不屑。
“这就是你们的新玩意?”他冷笑,“铁壳子浮在水上,算哪门子本事?我楚国水师用竹筏都能横渡长江!”
陈砚没有理他。他对云姜说:“准备启航。”
云姜点头,从腰间取下鲁班锁。她看了一眼手中的机关核心,又看向陈砚的背影。这个人不靠祖宗基业,不靠天命所归,而是把每一步都走成实路。她忽然明白,自己早已无法抽身。
她抬手,将鲁班锁甩出。
锁体在空中旋转一圈,精准落入主轴中央。咔嗒一声,机关全开。
锅炉内火势骤燃,蒸汽顺着铜管涌入汽缸。活塞开始往复运动,带动连杆,驱动后方的巨大铁轮。铁轮缓缓转动,搅动江水,发出沉闷的轰鸣。
船身微震,缓缓离岸。
英布猛然站起,挣脱押解士兵的手,冲上跳板。他一把推开舵手,双手握住舵轮,双目赤红。
“这船该由谁来掌?”他吼道,“是你这个篡位者,还是我这个打过百战的将军?”
没人拦他。
陈砚转身,看着他。
“你曾是九江王。”陈砚说,“你也配掌一时之舵。”
英布一愣。
“但真舵不在你手里。”陈砚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展开于风中,“它在这里,在每一根铜管、每一个齿轮的配合之中。你看到的是轮子,我看到的是路径。你看到的是船,我看到的是通商、运粮、治水的可能。”
他指向江面下游:“那里有个县,三年两涝,百姓靠吃树皮活命。去年我们修了堤坝,今年要用这条船送粮过去。它不去打仗,也不去掠地。它只做一件事——让活着的人,活得下去。”
英布的手仍搭在舵轮上,但他不再用力。他的指节泛白,嘴唇紧抿,像是在忍耐某种撕裂。
“你们用这种东西取代人力。”他低声说,“那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你们可以去做更重要的事。”陈砚说,“比如,守边疆,护百姓,带兵打仗。而不是一辈子拉纤撑船,累死在江里。”
英布抬头看他,忽然笑了:“你说得轻巧。可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最怕的不是死,是没用。”
陈砚沉默片刻,说:“那你现在看到了。这船需要人操作,需要人维护,需要人改进。它不会取代你,只会让你变得更强。”
他走近一步:“你想不想学怎么修它?想不想知道它是怎么动起来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成为第一个驾驭它的将军。”
英布怔住。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杀过人,扛过旗,也曾在暴雨中拖着沉船爬上岸。可此刻,它们握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东西。
他松开舵轮,退后一步。
“我不懂这些机关。”他说,“但我看得出来,你是认真的。”
陈砚没回应,只对云姜说:“继续测试航速与转向。”
云姜走到控制台前,拉动一根铜杆。汽缸压力提升,铁轮转速加快。船身加速前行,划开江面,留下一道笔直的水痕。
岸边的工匠们望着这一幕,有人张着嘴,有人揉着眼睛。他们亲手打造了这艘船,可当它真正动起来时,他们还是不敢相信。
一名老匠人跪了下来,不是因为敬畏皇帝,而是因为他听见了机械运转的声音。那声音整齐、稳定、有力,不像人力那样会疲惫、会中断。他喃喃道:“原来真的能行……原来真的能行……”
另一名年轻工匠掏出刻刀,在随身携带的竹片上写下三个字:**新秦号**。
陈砚站在船首,风吹起他的衣摆。他没有回头看任何人,也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一刻的意义不在船上,而在人心。
云姜走到他身边,低声说:“第二批实验体,我可以开始了。”
陈砚侧头看她。
“你不怕?”他问。
“怕。”她说,“但我更想知道你能走多远。”
陈砚收回目光,望向远方。江流尽头,雾气弥漫,看不清前方有多远。但他知道,只要船还能动,就能一直走下去。
他从袖中取出浑天仪,打开盖子。指针微微颤动,显示出当前方位与水流速度。他将其放在甲板边缘,任其自行校准。
云姜看着那仪器,忽然说:“我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
“我不是来监视你的。”她说,“我是来参与的。”
陈砚没说话,只是轻轻敲了下案几边缘。这是他习惯的动作,表示认可。
船行至江心,水流变急。云姜拉动另一根铜杆,调整汽压。铁轮节奏变化,船身略微倾斜,随即恢复平衡。
就在这时,英布忽然开口:“陛下。”
陈砚回头。
“若您真要建一个新秦。”英布说,“那就别让它变成另一个旧秦。别让这些机器,最后只为权贵服务。”
陈砚看着他,点头:“我记住了。”
他转身面向江流,声音清晰:“此船,名‘新秦号’。不靠风帆,不赖人力,凭机关之力,破浪前行。今日启航,非为征伐,而为通商、治水、运粮、济民。它所载的,不是战旗,是万民生计。”
云姜站在他身后半步,不再低头,也不再回避。她的药箱放在甲板角落,听诊器收进囊中。她不再是那个潜入宫中的医女,也不是墨家派来的监视者。
她是新秦的一部分。
船继续前行,江风呼啸。岸边人群渐渐变小,码头上的工匠仍站着不动,直到船影消失在弯道尽头。
陈砚伸手摸了下袖中碎片。温度正常,波动平息。他知道,那个暴走的队长终于稳住了自己。他也知道,三百名辐射者此刻都在各自的岗位上,等待下一步指令。
他抬起手,看了看掌心。紫色纹路仍在,但已不再流动。它像一道印记,刻进了他的身体,也刻进了这个时代。
云姜走到控制台前,准备记录下一组数据。她拿起竹简和刻刀,刚要下笔——
突然,船身剧烈一震。
她手一抖,刻刀滑落,在甲板上划出一道长痕。
陈砚立刻转身,望向锅炉舱方向。一股白烟从通风口喷出,节奏紊乱。铁轮转动出现卡顿,船速下降。
“压力失衡。”云姜快步走过去查看仪表,“可能是煤块堵塞进料口。”
她正要下令排查,陈砚却抬手制止。
他盯着仪表盘上的指针,又看向远处江面。那里有一艘小渔船正在靠岸,渔夫收网的动作很慢,像是在观察什么。
陈砚低声说:“不是故障。”
他走向船舷,眯眼望去。
江底,似乎有东西在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