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渡口,腊月二十八。天灰得像块被泥水浸过的脏抹布,沉沉压在头顶,连风都裹着股子狠劲,卷着黄河水的腥气与岸边枯草的碎末,劈头盖脸抽在人脸上,生疼。我蹲在临时搭起的帆布帐篷后,望着面前蜿蜒十几里的长队 —— 破棉袄露着棉絮,烂草席裹着身子,光脚的孩子冻得通红的脚底板踩在冰碴上,拄拐的老人每挪一步都要晃三晃。他们像一条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的粗麻绳,一头紧紧系在渡口的粮车前,另一头遥遥扎进灰蒙蒙的天边,望不到头。
粮车共四十辆,骡马套着厚厚的棉鞍,每辆车都堆着二十包粮食,每包二百斤,雪白的高粱米透着温黄的光,在阴沉的天色里显得格外扎眼。这支车队,是我和云瑛一路押送过来的:三十万汇丰银行本票换成了粮食,五万麦加利银行支票换成了治风寒的药材,剩下的五万金条,则换成了能裹住身子的棉衣。四十万大洋,没了纸票的轻巧,没了金条的冷硬,化作眼前这条 “白色长龙”,横亘在黄河岸边,成了灾民眼里唯一的光。
昨夜刚把粮车靠岸,就被闻讯赶来的灾民围了个水泄不通。起初只是几十人,缩在远处不敢靠近,后来人越聚越多,几百、几千,不到天亮,岸边已挤满了上万人。他们不说话,只睁着枯瘦的眼睛盯着粮袋,那眼神像淬了劲的钉子,能把帆布钉穿,能把人的心脏盯得发紧。我攥着腰间木棍的手,硬是攥出了一掌冷汗,指节都泛了白。云瑛却比我镇定,踩着粮袋爬上车顶,高举着铁皮扩音筒,声音穿透晨雾:“粮食按户发放,一人一天一斤!老人、孩子、病人优先!”
人群这才松动,发出一阵低沉的 “哦 ——” 声,像风掠过破旧的窗棂,带着压抑许久的期盼。随后,便是眼前这蜿蜒十几里的长队,安安静静,却透着股让人鼻酸的规矩。
发放开始时,天刚蒙蒙亮。粮车前排开八张长桌,账房先生戴着圆框眼镜核对着户数,伙计们握着木勺准备分粮,护丁们则挎着枪站在两侧。我负责维持队形,穿了件灰布棉袍,腰里别着根枣木棍,头上扣着顶狗皮帽,活脱脱一副账房先生的模样,可手里的棍子却攥得比谁都紧。队伍太长,风太大,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咳嗽声、偶尔响起的争执声,混在一起,在黄河岸边飘着。
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妪,拄着根开裂的柳木拐,颤颤巍巍挪到桌前,刚要递上手里的破碗,便 “噗通” 一声跪倒在冻土上,额头重重磕下去,“咚” 的一声脆响,听得人心里一紧。“活菩萨 —— 救救我孙儿!” 她抬起头,脸上满是皱纹,眼里含着泪,手里的破碗里还盛着些混着泥沙的冰碴子,“孩子三天没吃东西了,再饿,就撑不住了......”
我忙弯腰去扶,她却死活不起,额头在冻土上又磕了几下,很快就渗出血迹。分粮的伙计红了眼眶,手里的木勺一抖,多舀了半勺米。可就是这半勺米,却让后面的人炸了锅:“凭啥她多?要饿一起饿!” 人群往前涌,像涨潮的海水,把桌子挤得 “咯吱” 作响,桌腿在冻土上磨出刺耳的声响。我张开双臂挡在桌前,嗓子喊得发哑:“退后!都退后!再挤,今天谁都别想领到粮!” 被人群推得撞在粮车上,腰眼传来一阵剧痛,疼得我直抽气,可脚步却一步不敢退 —— 我知道,我一退,这好不容易维持的秩序就全乱了。
就在这时,“砰” 的一声枪响,震得人耳膜发疼。云瑛还站在粮车顶,手里握着那把勃朗宁手枪,枪口冒着白烟。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她收起枪,声音不大,却带着股金铁般的冷硬:“谁再往前挤,谁就取消领粮资格!粮食够分,但规矩不能破!”
潮水般的人群停住了,只剩寒风在耳边嘶吼。我长长呼出口浊气,才发现后背的棉袍已被冷汗浸湿,贴在身上,冷得刺骨。
日头偏西时,粮食已发放过半。一个瘦小的女孩,约莫六七岁,穿着件根本遮不住身子的破单衣,赤脚踩在冰碴上,冻得通红的小脚一步一挪,走到桌前,双手高高举着一只豁了口的瓦罐,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分粮的伙计刚要往罐里舀米,她却摇了摇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不要米,我要见燕子龙王。”
伙计愣住了,我也怔住了 ——“燕子龙王”?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女孩回头,指向粮车最高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点急切:“娘说,燕子龙王就在车顶!是龙王爷爷给我们送的粮,我们要给龙王爷爷磕头!” 说完,她 “噗通” 一声跪倒在冰碴上,小小的脸磕下去,立刻就渗出血珠。
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噗通、噗通、噗通 ——” 长队里,老人、男人、女人、孩子,齐刷刷跪倒在地,黑压压一片,像被镰刀割过的麦秆,整齐得让人鼻酸。他们高声喊着,声音嘶哑,却异常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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