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在雪雾里拖出一声长“呜——”,像给天津卫放了把冷刀子。我立在码头尽头,一身黑呢长衫,领口却别着枚铜钱——“火”字被体温焐得发烫。背上是小桃,她肩背的枪伤未愈,呼吸一下一下拍在我后颈,烫得人心慌。
“老地方”——法租界七号码头,旧仓库背风处。我踩着碎冰,一路留一串暗红鞋印,血从腰侧新裂的口子渗出来,把黑呢都浸成紫。昨夜爆炸的余音还在脑子里嗡嗡:火车翻下路基,火球吞掉半列车厢,也吞掉了——白萍?
我不知。雪原里没找到尸首,也没找到活口,只有这张半焦照片被我攥得发皱:伯明翰厂门前,她举木牌——Made in China,Not for Killers。照片背面,一行潦草铅笔字:
天津码头,老地方。若我活,等你来;若我死,烧我成灰,撒在伯明翰。
雪落在字迹上,瞬间化开,像替她把话说完。
仓库门一声开,暖黄汽灯泄出来,像火塘。里头早聚了一群人:阿灿、艾达,还有七八个穿码头工装的小伙子,全是火把队外围。墙角堆满木箱,箱上刷B.S.A——伯明翰兵工厂。我眯眼:这是劫后余生的全部家底,也是下一局赌注。
艾达迎上来,金发被海风卷得凌乱,蓝眼睛燃着火:火车账本人赃俱获,股东会炸成笑话,日本武官当场死,曹汝霖失踪——你燕子,一战成名!她说着,把一张新出的《大公报》拍我胸口,标题斗大:
《樱花御剑系赝品 伯明翰黑幕惊天》
旁边配照片:三把断剑,一截火海,角落里有我侧影——血顺着指尖滴,像给标题加了个红问号。
我却笑不出,只问:船呢?
阿灿指向黑暗深处——那里,泊着一艘乌篷小火轮,船身刷黑漆,无灯无声,像伏在水面的兽。船舷用白漆写着Free China,新漆未干,雪一落就化。
明早五点,乘潮南发,阿灿压低嗓子,经青岛、上海,直放广州。船上货——他踢踢木箱,三百条英造空枪,十箱子弹,够掀翻半个南方伪政府。
我点头,把背上小桃往上托:先找舱位,她得卧床。
舱内窄,一盏煤油灯晃。我把小桃放木板铺,她昏沉里抓住我手,指甲掐进我肉里:……别去……伯明翰……我哄孩子似的拍她肩:不去,就去广州吃糖葫芦。她似听见了,唇角弯了弯,又昏睡过去。
我出舱,风更硬,像钝刀锉骨。艾达跟出来,递给我一只铝酒壶:朗姆,船上最后一瓶。我仰头灌,火线一路烧到胸口,呛得泪几乎出来。她忽然伸手,指尖点我胸口铜钱,声音低下来:White Lotus said——if she lives,shell meet you in Guangzhou;if not,let the fire burn on.
我心脏猛地一紧——又是白萍!连生死都排好队,把我算进连环套。我苦笑:她到底活没活?
艾达望远处黑夜,蓝眼睛映着灯,像两口深井:爆炸后,有人见一个白衣女人爬出火场,跳河;也有人见——她顿了顿,一具女尸,焦黑,手里攥块木牌,写着——‘Not for Killers’。
我胸口像被塞进烧红的铁,疼得说不出话。艾达却抬手,替我掖好领口,声音软下来:去吧,去南方。伯明翰的风,总有一天吹到珠江。
子时,船将启锚。我立在船尾,望天津夜空——灰云压得很低,像一口倒扣的锅。城里传来隐隐口号声,是学生游行,为“断剑”示威;也传来枪声,是警察在抓人。声音被风撕碎,变成细针,一根根扎在我背上。
我忽觉肩头一沉——一件厚棉袄搭上来,回头看,是阿灿。他递给我一只油纸包,打开——十串糖葫芦,山楂最大,糖壳脆亮,在寒风里闪星子。
“码头弟兄刚做的,”他笑,“答应她的,先补上。”
我捏起一串,咬下去,酸得牙根发软,甜得舌根发苦。眼泪差点出来,却强咽回去。阿灿拍拍我肩,望向黑暗深处:“江湖路远,燕子南飞,可别忘了——北地还有雪,雪里还有火。”
我点头,把糖葫芦连纸包小心收进舱,像收一捧易化的雪。
凌晨五点,潮起。火轮解缆,铁锚“咣当”一声,像给过去画上句点。船身缓缓离岸,码头灯影渐远,渐成一条金线,终被夜吞没。
我立在船尾,风从海面吹来,咸且腥,却带着自由味。船过灯浮,浪头打起,船身“吱呀”如歌。我忽然想起三年前——天桥初遇白萍,她递我铜钱时,说的也是“自由”二字。如今,铜钱在,人却不知所终;而我,终于踏上所谓自由,却像踩进另一张更大的网。
天将亮,东方泛起蟹壳青。我回舱,小桃醒,倚在门框,脸白得几乎透明,却冲我笑:“……船动了?”
我点头,把糖葫芦递她。她咬一颗,酸得眯眼,却笑:“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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