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劈开凌晨四点的渤海,像一把钝刀割不开黑绸,只在浪面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白刃。我立在桅杆旁,左肩枪眼被海风吹得发麻,血痂和盐粒混在一起,每动一下都响,仿佛骨头在互相磨刀。掌心,那枚字铜扣咬进肉纹,疼,却比任何时刻都让我清醒——风暴没结束,它只是换了个更大的舞台。
银轮只是暂停,不是死局。鹞子红的声音从背后飘来,像夜里最冷的一缕风。她把一张湿地图摊在甲板,上面用朱砂画着一条虚线:渤海深水区→老铁山→旅顺口→辽东湾。指尖停在最深处,这里,她抬眼,洋人设过水下靶场,水深二十七丈,暗流成窝,是藏实验船的好地方。我眯眼,顺着红线,仿佛看见一只巨轮,黑漆漆卧在海底,像等待复活节的幽灵。
印公公抱着空心铜管,老脸被煤油灯映得蜡黄。他哑声补充:老奴在造办处看过图纸,克虏伯能造水下闸,也能造水下轮。银轮主轴虽卡,可只要吊塔换轨,就能整体迁移。迁移?我心底一沉:把整座实验场搬去深海,再让洪水从海底倒灌?那比水闸更狠——整个华北平原,都成试验池。程蝶笙调着胡琴弦,一声,像给阴谋定音:他们缺的不是轮,是。血诏消失,胶片却还在海底。要补全数据,就得凑齐四扣,重新开机。她抬眼,瞳孔里映着灯火,我们就是移动的四把钥匙。
渔船太小,想闯深海等于送命。必须换船,还得换炮。我抬头,望见东北方天际,隐约闪着一簇簇微弱白光——老铁山灯塔,每十秒一眨眼,像在给黑夜数心跳。那里,有程蝶笙说的水路堂口分号:梨园行兼跑海运,专运私盐、私茶、私兵器。我舔舔干裂的嘴唇,借船、借人、借炮,然后——炸轮。四个字,像四颗钉,钉进每个人眼底。
黎明前,我们抵达老铁山背湾。海面漂着一艘旧式机帆船,三桅两烟囱,船舷漆二字,龙旗猎猎。船头立一条大汉,赤膊,胸毛黑森森,肩扛山炮炮管,冲程蝶笙抱拳:师妹,借炮还是借命?我后来才知道,这人是梨园行刀马旦首席武生,诨号海阎王。他船舱底,藏着四门克虏伯山炮、六箱毛瑟枪、两艘潜水炸艇,全是跑码头时捡的洋落。我心底狂喜:天无绝人之路,有炮,就能反击!
借船条件,一口价:五百大洋,或一出《长生殿》。我兜里只剩半块袁大头,连买碗茶汤都不够。程蝶笙却轻笑,解下胡琴,师兄,海上风大,唱段《埋玉》给你压惊。她脚尖一点船舷,水袖甩出,扑啦啦被海风灌满,像两只白帆。一曲恨无极,恨不得随君去未了,海阎王已泪湿衣襟,大手一挥:船、炮、人,全借!再附赠潜水衣两套!我抱拳,心脏咚咚跳:反击的筹码,齐了。
炮虽借到,还得有。银轮沉在深海,肉眼看不见,必须有人下水装定位雷。我左肩枪伤未愈,下水等于找死,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鹞子红一把按住我:轮不到你。她指自己胸口,我轻,水下活比你熟。一句话,把我怼回喉咙。程蝶笙也换上潜水衣,我识轮心构造,拆比装快。两女相视一笑,像两把出鞘的剑,并肩走向炸艇。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原来二字,不只是男人的血。
炸艇下水,像两条黑鱼,悄无声息潜入深海。海面,机帆船升满帆,四门山炮褪下炮衣,黑洞洞口对准老铁山方向。印公公亲自操炮,老骨头发出咔啦咔啦响,却稳如磐石。他哑声念叨:皇上,老奴给您——开炮开路。我站他身旁,举望远镜,心跳随着海浪,一起一伏。水下,漆黑一片,只有鹞子红、程蝶笙头顶的探照灯,偶尔闪出一道白光,像黑夜里眨眼的星。时间,被海潮拉得老长。
忽然,一声闷响,从海底滚出——炸艇定位雷成功引爆!海面鼓起一座小山,又塌陷,形成一个巨大漩涡。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连成一串。水下银轮,被炸得跳出海面一截,钢铁扭曲,齿轮四散,像一条被剥了皮的巨兽,痛苦翻滚。我心脏狂跳:成了!可也在这瞬间,一声炮响,从老铁山岸防炮台传来——洋人的岸炮反击了!炮弹划过夜空,落在机帆船五十米外,水柱冲天,船体被震得横移三丈。印公公怒吼,山炮还击,炮口焰照亮他苍老的脸,像涂一层血。
岸炮第二发,更近,炸起的水浪,把船头龙旗撕成两半。我望远镜里,出现一艘黑漆漆铁甲艇,正从旅顺口方向高速逼近——洋人的实验护卫艇,甲板两挺重机枪,口焰像毒蛇吐信。我心脏停跳:海下银轮虽毁,海面火力却更强。我们必须撤,可鹞子红、程蝶笙还在水下!我抢过信号枪,朝空中打一枚红色流星——撤退!红色光弧划破夜空,像一条血路。水下,两道白光同时转向,炸艇开始上浮。可也在这时,铁甲艇机枪哒哒哒扫来,子弹打在水面,钻水,像无数火鱼。炸艇被跳弹击中,一声,其中一条当场裂成两截,火光里,我看见程蝶笙被震出水面,像片白色落叶,飘啊飘,又沉入浪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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