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丛里飘了半柱香,我胸口那截断尾越抱越烫,像刚出炉的烙铁。血沿着铜纹渗进去,字被染得猩红,仿佛一只闭着的兽眼,随时会睁。远处,警哨还在兜圈子,枪火把湖面照得忽明忽暗。我却听见另一种声音——咔啦、咔啦,很轻,像老座钟半夜打点,从铜牛腹腔里传来。它没死透,或者说,它把最后一口气,吐进了我的怀里。
鹞子红最先发现我的异样。她一手按住我腕子,低喝:松手!铜在吸血。我这才觉出整只右臂麻了大半,指节僵成鹰爪。断尾一声落水,却竖在水面上,尾腔里露出一点金黄,像有东西顶开铜皮,迫不及待要见天日。程蝶笙游过来,用铜丝轻轻一挑,——一枚龙眼大的铜丸滚出来,在水里沉也不沉,竟浮着!铜丸表面,细刻一排小字:光绪御笔,密诏。我脑袋嗡的一声:老佛爷的镇水神兽,肚子里真藏着圣旨?
印公公赤膊划水,眼珠子差点掉进铜丸里。他哆嗦着伸手,却在半空停住,仿佛怕烫。老头声音嘶哑:先帝......朱批?四个字,带着哭腔。我四下一瞥,枪火渐远,但巡船马达声正往荷叶荡合围。此地不宜久留,我咬咬牙,把铜丸往怀里一塞:活命要紧,上岸再拆!四人同时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底,向湖南岸潜去。
昆明湖底,黑得像一池墨汁。我闭着眼,全凭手指划沙。潜到一半,胸口那枚铜丸忽然一声轻响——真·轻响,却在水里震得我耳膜发痒。我猛地停住,睁眼,竟看见铜丸裂缝里透出一线金光,像有只萤火虫钻进去,一闪一闪。随着闪烁,我眼前浮现一幅模糊画面:铜牛、银轮、四枚铜扣,拼成一只巨大飞燕,燕腹裂开,吐出一卷黄缎,缎上血迹斑斑。画面不过两息,却让我呛了口水,差点憋死。我顿时明白:铜丸不仅是,还是一把,一旦受热或遇血,就要。
破水而出时,我们已到了南岸芦苇根。远处西堤,灯笼连成火龙,是北洋队的搜索线。我趴在草里,大口喘气,却觉胸口越来越烫,低头一看——铜丸裂了!金黄缎面,正从缝隙里一丝丝挤出,像蟒蛇蜕皮。印公公扑过来,用身体挡住火光,哆嗦着掏出空心铜管,把铜丸连同黄缎一并塞进管里,拧上盖。不能见光,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先帝血诏,一见光就化。我愣住:血?诏书是谁写的?那得有多大冤?
暂时压住密诏,却压不住追兵。马达声越来越近,灯光扫过芦苇,照出我们湿漉漉的影子。鹞子红眯眼数灯:七盏,三左四右,呈雁翅。她这是把搜索队当戏台子点名。程蝶笙抹去脸上水迹,轻声道:广和楼有暗渠,通前门外。一句话,把逃生路线点明。我却在想:她怎么对园子排水图这么熟?难道除了唱戏,她还兼职画地图?疑念一闪,被我摁下——先活,再疑。
四人猫腰,沿芦苇荡疾走。每走一步,铜管在印公公怀里撞一下,发出空、空闷响,像心跳外放。我脑子飞快转:密诏一旦现世,就是烫手山芋——洋人抢、军阀抢、清廷遗老更抢。可它偏偏被我们撬出来,还当着我面滴血认主。这戏,唱大了。
广和楼暗渠入口,藏在园墙根一座废弃镇水兽下。兽头早被八国联军炮轰去半爿,张嘴的窟窿,黑得能吞人。程蝶笙在前,用铜丝三拨两挑,石板掀起,露出垂直竖井。井壁有铁梯,锈得发红。鹞子红先下,我第二,印公公第三,程蝶笙断后。脚刚踩梯,远处忽然一声枪响,子弹打在镇水兽颈窝,石屑四溅。追兵发现了!我低头猛爬,铁梯乱颤,像一条被惊动的铁蛇。下到井底,水没过脚踝,却听见上面程蝶笙与人对喊——
程老板,大半夜唱哪出?
军爷,奴家走错了,您信么?
少废话,拿下!
紧接着,一声,有人落水。我心脏骤停,却见程蝶笙像片落叶,飘进竖井,反手把石板扣死,上锁。上面顿时乱成粥,枪托砸石、吼声、狗吠,混作一团。她抬眼,在黑暗里冲我弯唇:走——
暗渠窄得只能爬,四人学老鼠,膝盖磨着水底碎砖,生疼。铜管被印公公叼在嘴里,每爬一步,一声撞牙,听得我牙根发酸。约莫爬出半里,前头出现微光,是前门外戏园子后院的排水栅。鹞子红一脚踹开铁栅,月光地倒进来,像给我们浇了一盆冷牛奶。我探出头,满眼是低矮民房、晾衣竿、横七竖八的电线,远处广和楼飞檐,挑着一轮残月。终于,逃出,回到人间烟火。
可烟火里,也不干净。巷口,两辆黑色福特轿车,车灯大亮,像两只饿虎睁眼。车旁站着几个穿风衣、戴圆帽的汉子,手里提着——汤姆逊!洋顾问的志愿队竟抄近路,堵到出口。我心脏猛地缩成针尖:暗渠图泄露了?还是程蝶笙早被盯上?正僵着,巷尾也亮起灯,是北洋马队,前后夹击。头顶,阁楼窗户被推开,一支黑洞洞枪口探出——屋顶也有埋伏。三面围死,唯一退路,是爬回暗渠,可那等于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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