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在身后连成一片,像夏日骤雨砸在铁皮屋顶。我拖着废臂,拽着小桂花,一头撞进朝阳与硝烟搅浑的风里。短枪在我右手早已烫得握不住,却仍得抬,仍得射——每一声枪响,都像把命往外多推一寸。
街口,杜竹轩的人墙堵来。我抬手一枪,最前端那人钢盔飞起,血雾喷得后面同伙满脸。人群略滞,我趁势翻倒摊车,箩筐、布匹、锅碗瓢盆滚得满街乱响,绊得追兵前仰后合。小桂花弯腰捡起两颗倭兵手雷——佐藤身上摸来的——咬开保险,反手丢进人堆。
轰!轰!两声,碎肉与木屑齐飞,街面被炸出一片空档。我却被冲击波掀得踉跄,左臂再受撞击,疼得眼前发黑。小桂花架住我腰,声音嘶哑:前面是春和班后门!
我们撞开板门,跌进道具棚。柳云鹤早候在那里,一袭青衣染满灰土,见我们进来,反手关死门,掀地板:下去!我滚下暗梯,小桂花紧随其后。板盖阖上瞬间,我听见外头脚步雷鸣,杜竹轩的吼声隔着木板传来:搜!挖地三尺!
暗道狭窄,却灯火通明,箱笼排成两列——戏服、刀枪、盔头,竟被掏空,内塞满油纸包。柳云鹤一边推我前行,一边道:兄弟们连夜赶工,图一拓完,就分包藏好,一会儿随戏箱一起运出城。
我抓住他腕:图呢?
他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湿印纸,每张都盖着朱印:滹沱河堤防原图,已拓一百二十份;高家地契,已拓三百份。只要散出去,倭人再不敢明着决堤。说罢,他抬眼看我,只是...你跟桂花,得活着出去。
我心底一热,却来不及道谢,头顶忽传砸门声,灰尘簌簌落。柳云鹤咬牙:暗道尽头是北关枯井,你们从那里走。我回台上拖住他们。
我一把拉住他:台上?你回去送死?
他笑,笑得比戏还真:戏班有戏班的规矩,锣鼓一响,就得唱完。放心,我唱的是《蒋干盗书》,盗的不是书,是命。说罢,将一顶武将盔扣在我头上,活着,看麦子熟。
暗道尽头,井壁湿滑。小栓子早守在那里,见我们,把绳梯一放到底。我左臂已完全抬不起,只能靠右手攀爬,每上一格,断骨便摩擦一次,疼得眼前金星乱冒。小桂花在下托我脚,小栓子在井口拽,三人总算翻上地面。井外,是北关外的乱葬岗,蒿草比人高,远处滹沱河水的呜咽随风传来,像谁在低低哭丧。
我瘫坐坟头,撕开左臂绷带——皮肉翻卷,白骨隐现,血已泛黑。小桂花跪坐身旁,用牙咬开酒壶,冲洗伤口,洒金创粉,撕自己衣摆重扎。她手抖得厉害,却一声不吭。我抬右手,抹去她脸上血泥:别怕,到了城外,就活了。
她抬眼,却泪如雨下:活?满城告示,画影图形,倭人贴出悬赏——活的五百大洋,死的三百。咱们...成了瘟神。
我望向远处天际,朝阳彻底升起,金光落在河面,本应是一幅美景,此刻却像一面照妖镜,把人间所有肮脏都映得清清楚楚。我深吸一口气,扶着墓碑站起:那就让瘟神发瘟,瘟死他们!
乱葬岗再北,是一望无际的麦浪。时值小满,麦穗初黄,风一过,作响,像大地在悄声说话。我踩着田垄,折断的左臂用腰带吊在颈侧,右手拄着根坟树幡杆,一步一晃,却越走越稳。麦芒划过脸,划出细细血痕,我却觉得舒坦——这是庄稼人的刀,是土地给的勋章。
身后,小桂花、小栓子各背布包,里面装满拓印的地契与堤图。我们走了一个时辰,钻进一处废弃看田棚。棚外,早有几条人影等候:韩家村的佃户老葛、赵家庄的私塾先生、春和班的鼓手老六...他们看见我们,像看见从地狱爬出的鬼,却无人退缩,眼里燃着暗火。
我解开布包,将拓印纸一份份摊在破门板上,阳光透过草棚缝隙,照得纸上朱印鲜红如血。我哑声开口:高家地契,是假的——真的在此。倭人要决堤,图纸也在这里。今天,要么让全石家庄人看见,要么让全石家庄人变成鱼鳖——你们选!
众人对视,只静了一息,随即轰然应诺。老葛把外褂一脱,掀开夹里,竟露出密密麻麻的布袋:各村青壮已候在渡口,一人十份,贴满四乡八镇!私塾先生把宣纸裁成小块,用毛笔蘸红药水,在背面写上四个大字——决堤者死!鼓手老六更绝,把地契图塞进一面破锣里,敲几下:戏班的车,马上进城赶大集,锣一响,图天女散花!
我笑了,笑得眼眶发热。左臂疼得发抖,却挡不住胸口滚烫。我把手一举:走!让高占鳌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天女散花!
午后,石家庄炸了锅——不是火炮,是纸。
城门口,地契如雪花飘落;茶肆里,堤图被贴在茶壶底;戏园子的戏票背面,印着决堤者死;妓院的灯笼,糊纸换成了地契拓印;连维持会门口的石狮,也被贴上血红大印。更绝的是春和班,柳云鹤在台上唱一句,鼓手老六就撒一把拓片,观众先抢,后看,再传,一传十,十传百,满场如暴雨。有人不识字的,旁人指着图告诉他:倭人要挖堤,淹你家田!那人立刻红了眼,把图一撕两半,却留一半揣怀里:老子去邻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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