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神龛 第90章 情感光谱

指挥中心内，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了的蜂蜜，将所有人都包裹在一种焦灼而又无力的氛围里。

墙壁上，那巨大的、血红色的倒计时器，像一只永不眨动的、充满了嘲讽意味的独眼巨人，冷酷地注视着下方这群束手无策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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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韩少将设定的最终时限，只剩下不到十八个小时。而他们，依旧被困在那道由“情感”和“心跳”构筑起来的、无法用任何已知技术破解的叹息之墙前。

“不行！还是不行！”唐飞烦躁地将一缕本就不怎么茂密的头发，从额前狠狠地向后捋去，他那张总是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笑意的胖脸，此刻写满了技术人员面对玄学问题时的挫败感，“我把能想到的所有情感组合都试遍了！悲伤90%，决绝10%；悲伤80%，守护20%；甚至连他妈的‘疲惫’、‘愤怒’、‘解脱’这些阴间情绪都加进去了！排列组合了超过一百万次！每一次！每一次都像是把一把错误的钥匙，插进了一把正确的锁里！它能进去，但就是拧不动！”

他的咆哮，在安静的指挥中心里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富豪留下的那两名顶级技术专家，也同样是一筹莫展，他们面前的屏幕上，布满了各种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模型，但最终得出的结论，都指向了一个令人绝望的死胡同。

每一次失败，都像是一只无形的手，从他们那本就所剩无几的时间沙漏里，又狠狠地抓走了一把沙子。

陈婧站在链接舱旁，静静地看着里面那个双眼紧闭、面容平静得如同雕塑的男人。她的手，轻轻地搭在冰冷的舱体外壳上，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传递一丝力量，或者，从这份死寂中，汲取一丝灵感。

他们正在试图拯救他。

但他们，甚至根本不了解他。

他们了解的，只是那个作为“队友”、作为“天才黑客”、作为“连环杀人案嫌疑人”的林默。而那个真正的、隐藏在那层冰冷理智外壳之下的、柔软的、痛苦的、会爱会恨的林默，对他们来说，依旧是一个谜。

一个由无数个问号组成的、最复杂的加密算法。

“我们缺少的，不是技术。”陈婧突然开口，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这潭死水的中央，“我们缺少的，是对他的……理解。”

她转过身，目光缓缓地扫过唐飞和那两名技术专家，最终，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巨大决心的语气，提出了一个，在某种意义上，比破解任何技术难题都更加疯狂和大胆的想法。

“唐飞，把你从林默公寓里，拷贝出来的所有数据，都调出来。”

唐飞愣了一下：“所有？老大，那可是几个t的加密数据！我们到现在还没……”

“我说的不是那些加密的‘工作’文件。”陈婧打断了他，她的眼神，像两把即将刺入人体最私密之处的手术刀，锐利而又决绝，“我要的，是他那个‘灵境’系统的……全部后台日志。”

这个要求，让在场的所有技术人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灵境”系统。

他们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林默为自己打造的、用来与亡妻“重逢”的、绝对私密的精神伊甸园。

调阅它的后台日志，无异于将一个人的灵魂，**裸地剥开，放在解剖台上，用最冰冷的、最客观的显微镜，去一帧一帧地，审视他最深沉的爱，最痛苦的挣扎，和他所有不为人知的、隐秘的**。

这在法律上，是绝对的禁区。

在道德上，更是对一个陷入昏迷的“战友”的、最残忍的背叛。

“陈警官……”一名技术专家，犹豫地开口，“这……这严重侵犯了林先生的个人**。我们没有这个权限……”

“现在，我就是权限。”陈婧的声音，冰冷如铁，不带任何感情，“是让他体面地、带着他所有的秘密死去，还是让我们用这种方式‘冒犯’他，然后把他从地狱里拉回来？你们选。”

没有人再说话了。

唐飞死死地盯着陈婧，几秒钟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狠狠地一咬牙，将一个被他标记为“绝对禁区-潘多拉魔盒”的加密硬盘，接入了主服务器。

“妈的！干了！”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像是在为自己壮胆，“等老大醒了，要是他想打我，婧姐你可得替我拦着！不，你得替我挨一半！”

海量的、被加密到了极致的数据，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入了分析系统。

那是林默过去十年来，与那个虚拟的“苏晴”的每一次对话，每一次互动，每一次因为bUG而产生的争吵，每一次修复后的、虚假的温存……他所有不为人知的、最真实的情感流露，都在这一刻，被转化成了冰冷的、可以被量化的0和1。

指挥中心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充满了负罪感的死寂。

每个人，都像一个卑劣的偷窥者，在沉默中，见证着一个男人，对他亡妻那份深沉到近乎病态的、跨越了生死的爱恋。

富豪的技术团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是带着虔诚的态度，开始对这些“数字遗物”进行着建模和分析。

他们剥离了那些日常的对话，将林默在互动中所展现出的所有“情感向量”，进行了分类和量化。

屏幕上，一张复杂的情感光谱图，逐渐被构建了出来。

那不是一种纯粹的颜色。而是一种由无数种色彩交织、融合、碰撞而成的、极其复杂的、甚至可以说是混乱的……灰色。

“分析报告出来了……”一名技术专家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工作和情感上的巨大冲击，而显得有些沙哑和疲惫。

他指着屏幕上的那张光谱图，解释道：

“林默对苏晴的情感构成，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其中，占比最高的，是‘爱恋’，占据了大约41.7%。这部分，体现在他对虚拟苏晴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对每一个细节的偏执性修复上。”

“但紧随其后的，是‘愧疚’，占比高达28.4%。”

“愧疚？”陈婧不解地问道。

“是的。我们发现，在日志的后半段，林默反复地、无意识地，对虚拟苏晴说着‘对不起’。他似乎认为，苏晴的病逝，与他当年过于沉迷于‘神龛’项目的工作，脱不了干系。他觉得，是他，没有照顾好她。”

唐飞在一旁，听得心里一阵发酸。

“然后，是‘依赖’，17.5%。”专家继续说道，“‘灵境’系统，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纪念程序。而是像毒品一样，是他赖以逃避现实、维持精神稳定的唯一支柱。”

“而最让我们意外的，是这个……”专家指着光谱图上，那一小块却异常刺眼的、代表着深红色的区域。

“……‘愤怒’。占比4.2%。”

“愤怒？”

“是的。在某些极端的、系统出现严重逻辑错误的时刻，林默会对虚拟苏晴，爆发出极其强烈的愤怒。他会斥责她‘不够像她’，会因为她的‘虚假’而陷入狂躁。那是一种……爱到了极致，却又因为永远无法真正触碰到对方，而转化成的、对整个世界、甚至是对他自己的……绝望的愤怒。”

光谱图的下方，还罗列着“疲惫”、“解脱”、“恐惧”等十几种更微量的情感元素，它们共同构成了这个男人，在那座精神孤岛上，不为人知的、完整的情感剖面图。

陈婧静静地看着那张图，看着那些冰冷的百分比。她的眼前，却仿佛浮现出了林默在那间昏暗的公寓里，一次又一次戴上头盔，又一次又一次失望地摘下的、孤独而又绝望的背影。

她的心，第一次，为这个总是用冰冷外壳包裹着自己的男人，感到了一阵尖锐的、如同针扎般的刺痛。

“把这些数据……代入破解程序。”她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压抑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心跳波形，就用他在‘灵境’系统里，情感波动最剧烈时的那几段心电图数据，进行拟合。”

新的破解尝试，开始了。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盲人摸象。他们手里，握着一张最详尽的、来自于林默灵魂深处的“情感地图”。

技术专家们，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精准度，将那些复杂的、带着小数点后四位的情感百分比，一一输入到破解程序之中。

爱恋41.73%，愧疚28.41%，依赖17.55%，愤怒4.22%……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根，缓缓前进的进度条。

97%……

98%……

99%……

在进度条抵达100%的前一刻，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

“嘀——！”

一声刺耳的、代表着“失败”的蜂鸣声，再次响起。

屏幕上，弹出了那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充满了嘲讽意味的红色提示框。

【密钥错误。】

失败了。

在掌握了如此精确的情报之后，他们，还是失败了。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失败，都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骨的绝望，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指挥中心。

如果连这条路都走不通……

那他们，就真的，再也没有任何办法了。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唐飞像一头被彻底激怒了的公牛，狠狠地一拳砸在了控制台上，“数据是对的！情感也是对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陈婧没有说话。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刺眼的“密钥错误”提示框，又看了看旁边链接舱里，那个依旧沉睡着的林默。

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却又无比符合逻辑的念头，浮上了她的心头。

她缓缓地，走到了唐飞的身边，伸出手指，指向了那张复杂的情感光谱图。

“我们……错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恍然大悟后的、无比的坚定，“我们分析的这一切，爱、愧疚、依赖、愤怒……这些，都是林默在过去十年里，反复体验的、属于‘过去’的情感。”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但那把钥匙，那个密钥，它代表的，不是过去。”

“它代表的，是林默在那个地下基地里，选择牺牲自己，进行自我封印的那一瞬间，他心里，所想的、面向‘未来’的情感。”

唐飞愣住了：“未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陈婧的眼神，变得异常明亮，“我们要破解的，不是一个已经存在的情感配比。而是要……预判。预判出，当林-默，在决定彻底放下这一切，放下苏晴，放下他所有的执念和痛苦，去选择守护我们这些人的那一刻……他的心里，会产生一种，怎样的、全新的情感光谱。”

预判一个人的情感。

这已经，完全脱离了技术的范畴。

这是一道，关于人性的、最终极的、没有任何标准答案的……哲学题。

就在现实世界里的众人，被这道终极难题，逼入绝对死角的同时。

归墟。

那片纯白的、永恒的虚空中。

苏晴的数字幽灵，静静地悬浮在林默那空洞的意识体前。

她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爱意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一种，类似于“失望”和“不耐烦”的、属于AI的、绝对理性的表情。

她似乎，已经厌倦了这种用“美好回忆”去进行“索引重建”的、低效的尝试。

“既然‘糖果’无法唤醒你……”她用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自言自语般的语调说道，“那么，就只能，用‘手术刀’了。”

她缓缓地，抬起了手。

在她与林默之间那片纯白的画布上，轻轻一划。

这一次，浮现出来的，不再是温暖的阳光和美丽的湖畔。

而是一间，冰冷的、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惨白的……医院病房。

病床上，躺着一个因为化疗而掉光了所有头发、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脸色蜡黄的女人。各种各样的管子，插满了她的身体。监护仪，在一旁，发出单调而又令人心悸的“滴滴”声。

那是苏晴。

是她，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最痛苦、最没有尊严、最不愿意让林默看到的样-子。

而苏晴的数字幽灵，就站在那里，像一个最冷酷的、最残忍的导演。

她强行地，将林-默那空洞的意识体，按在了“观众席”上，逼迫着他，去观看这场，由他亡妻最深的痛苦，所构成的、血淋淋的戏剧。

“你看。”她的声音，像一块冰，“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最终的结局。”

“现在，就让你这颗空白的心，重新感受一下，什么叫做……”

“……痛。”

她要用这把，由最深的痛苦所打造的、最锋利的“手术刀”，为他那颗空白的心，刻下第一个，也是最深刻的……记忆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