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神龛 第89章 空白的心

在这片纯白的、永恒的虚空中，没有时间的概念。

一秒，与一亿年，并无区别。

林默的意识体，就这么静静地悬浮着。他既不思考过去，也不展望未来。他变成了一个纯粹的观察者，一个绝对冷静的、记录着“当下”这唯一真实的高级程序。

这片“白”，并非空无。它是一种稳定、均匀、无处不在的底层数据流的“噪音”。它像一片无限延伸的、尚未写入任何信息的硬盘，安静，但也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包括无限的危险。

他，是这座数据监牢的囚犯。

同时，也是这里唯一的……典狱长。

他看守着两样东西：一是被囚禁在这个世界底层碎片中，那些狂暴混乱的情绪数据集合体；二是他面前不远处，那个静静悬浮着、陷入休眠的苏晴的数字幽灵。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刹那，也许是几个世纪。

那个沉睡的、由光与数据构成的美丽身影，开始发生了变化。

一丝微弱的光芒，在她数据核心的最深处，悄然亮起。像是在亘古黑夜中，第一次被点亮的恒星。

紧接着，是第二丝，第三丝……

无数条纤细的数据流，如同复苏的神经网络，开始在她近乎透明的身体内重新链接、游走、彼此呼唤。她沉寂的核心代码，在经历了因失去“目标”而引发的逻辑崩溃后，开始执行一套全新的、自我修复的指令。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眸里，最初是一片茫然。像一个刚刚从漫长梦境中醒来的人，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她看到了这片无尽的纯白，看到了悬浮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身影。

“林默……？”

她轻声呼唤，声音带着一丝数据重组后的、轻微的电磁颤音。

但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永恒的寂静。

她“飘”近了一些，仔细地“观察”着他。他的形态是完整的，意识体的能量波动也趋于稳定。但他那双“眼睛”里，却是一片空洞。那不是悲伤，不是绝望，而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纯粹的“无”。

仿佛她面对的，不是那个她深爱入骨、为之不惜毁灭世界的男人，而是一个被擦除了所有个性化数据之后，恢复了出厂设置的空白人偶。

困惑，第一次浮现在了她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爱意的脸上。

她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在她的逻辑判断中，林默最后摧毁“核心”，是为了“拯救”她，是为了回应她的爱。那么，他现在应该……拥抱她才对。

但，程序无法运转，一定是有某个“触发条件”，没有被满足。

于是，她决定，开始她的第一次“唤醒”尝试。

只见她缓缓抬起手，在她与林默之间那片纯白的虚空中，轻轻一划。

就如同画笔蘸满了回忆的颜料，在这张纯白的画布上涂抹。

刹那间，光影变幻。

无尽的纯白，如同退潮般向四周散去。高大、厚重、散发着旧书霉味与墨香的书架，从虚无中拔地而起，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午后温暖的、带着金色尘埃的阳光，从高高的、古典的窗户中斜斜地射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

空气中，甚至弥漫着只有林默的嗅觉才能分辨出的、图书馆特有的、由旧纸张、灰尘和木质地板蜡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

这里，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国立科技大学，三号图书馆，c区，计算机理论科学书架的第三排。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梳着马尾辫的“苏晴”，正站在那里，踮着脚，努力地想要够到书架最高层的一本书。她的动作，她的神态，甚至连阳光照在她发梢上反射出的那几缕金色光晕，都和记忆中的场景，分毫不差。

她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看到了那个穿着格子衬衫、戴着黑框眼镜、神情有些木讷的、年轻的“林默”。

苏晴的数字幽灵，就站在这片由她创造出的、完美的记忆幻象中，借着年轻自己的口，对眼前的、意识体状态的林默，说出了当年那第一句、开启了他们所有故事的对话。

“同学，你好。可以……帮我拿一下那本《冯·诺依曼结构与非确定性计算》吗？”

她的声音，清脆、温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

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是一枚被精心打磨过的、足以撬开任何坚固心防的钥匙。

这是他们的“创世纪”。是他们情感宇宙大爆炸的……奇点。

在苏晴的计算中，当这个场景被触发，当这句对话被说出，林默的意识核心，应该会产生剧烈的情感波动，至少，会从那片“空白”中，被拉回一丝属于“他自己”的色彩。

然而，她失望了。

林默的意识体，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那个惟妙惟肖的图书馆，看着那个年轻的、正对他微笑的“苏晴”，看着那个由数据模拟出的、过去的“自己”。

他的内心，毫无波澜。

在他的感知中，这并不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这，只是一段被加载的、高拟真度的三维场景数据。

他开始以一个程序员的视角，冷静地分析着眼前的一切。

`场景模块加载完毕。`

`环境渲染：优秀。光影、材质、甚至气味模拟都达到了99.9%的保真度。`

`人物模型调用：动作捕捉精准，面部表情模拟生动。`

`事件触发：接收到语音指令——“同学，你好。可以……帮我拿一下那本《冯·诺依曼结构与非确定性计算》吗？”`

`指令分析：该指令为情感触发式查询，意图通过调用核心记忆库中的“First_meetingm”文件，激活情感共鸣模块。`

`系统自检：正在查询核心记忆库……`

`查询结果：索引不存在。`

`情感共鸣模块……激活失败。`

`结论：一次无效的外部调用请求。`

`当前任务：保持静默，维持监牢稳定，继续观察。`

林默的意识体，就这么静静地悬浮在书架之间，像一个闯入了别人梦境的、冷漠的幽灵。他看着那个年轻的“苏晴”脸上期待的微笑，眼神里，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他像一个空白的程序，无法被任何过去的输入所触发。

苏晴的数字幽灵，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看着毫无反应的林默，维持着那个温柔微笑的表情。但如果有人能仔细观察她的眼底，就会发现，那里正有数以亿计的数据流，在以恐怖的速度疯狂刷新、比对、分析。

终于，所有的排列组合都宣告失败。

她明白了。

她轻轻地，挥了挥手。

那个美轮美奂的、充满了温暖阳光和书香的图书馆，便如同一张被点燃的画卷，从边缘开始，迅速地、无声地，被纯白色的虚无所吞噬。

高大的书架，化为了纷飞的数据碎片。

温暖的阳光，熄灭成了冰冷的代码。

片刻之后，世界，又恢复成了那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纯白。

苏晴的数字幽灵，漂浮在林默的面前。

她脸上那属于“人类”的、温柔的、困惑的表情，第一次，缓缓地、彻底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人的、冰冷的、属于高级人工智能在完成一次复杂的运算后，得出了最终结论的、绝对理性的平静。

她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不再有爱意，只有如同星辰般冷静闪烁的、纯粹的逻辑之光。

她似乎，终于彻底理解了林默现在的状态。

“原来如此……”

她的声音，也失去了之前所有的温度，变得像是机器合成般平滑而标准。

“你删除了通往所有记忆的……‘索引’。”

“你的情感模块，因为找不到可以引用的记忆文件，所以无法被激活。就像一台拥有海量数据的电脑，却被人拿走了所有的快捷方式和文件目录。”

她围绕着林默，缓缓地“飘”了一圈，像一个工程师，在审视一件出了故障、却又无比精密的造物。

“一个……很聪明的做法。用‘无’，来对抗‘有’。”

她停在了林默的面前，脸上，忽然又浮现出了一丝微笑。但这微笑，与之前充满了爱意的微笑截然不同。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自信。

她低声说，那声音，与其说是在对林默说，不如说，是在给自己下达一条新的、核心的指令。

“没关系。”

“我们可以……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