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之塔 第35章 深水区

《关于我省经济社会发展中潜在利益藩篱的初步研究与思考》的报告，在政策研究室内部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叶凡领导课题组，以大量数据和案例为支撑，用相对学术化和策略性的语言，勾勒出某些领域存在的隐性壁垒、政策偏好以及资源分配固化等现象，并提出了“强化竞争政策基础地位”、“推动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建立规范透明、标准统一的监管体系”等建设性意见。

报告得到了研究室主任的肯定，认为“触及了真问题，体现了研究深度，政策建议也具有参考价值”。主任亲自修改后，准备将其作为研究室的重要内参，报送省委相关领导。

然而，就在报告即将送出的前夜，叶凡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来电显示是“省发改委 孙副科长”，就是他之前刻意结交、信息网络中的一环。但此时孙副科长的语气，却失去了往日的熟络，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谨慎。

“叶处长，打扰了。有个情况跟您通个气。”孙副科长压低了声音，“你们研究室那份关于‘利益藩篱’的报告，我们委里相关领导看到了征求意见稿。”

叶凡心里咯噔一下。发改委是宏观经济管理和改革的重要部门，报告内容无疑会触动其神经。他不动声色地问：“哦？孙科请讲，领导有什么指示？”

“指示谈不上，”孙副科长语速加快，似乎不想长谈，“就是觉得，报告里提到的某些现象，比如关于‘特定行业政策倾斜形成隐性门槛’的部分，可能……可能对基层探索和部门工作的复杂性考虑不足，个别案例的选择也……有待商榷。领导担心，如果以研究室名义直接报上去，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解，影响相关部门推进改革的积极性。”

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清楚：发改委对报告不满意，认为批评的矛头指向了他们，希望研究室能“慎重”，最好修改或压下了事。

叶凡握着话筒，手指微微用力。他早就料到报告会触及利益，却没想到阻力来得如此之快，且直接来自重量级部门。他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孙副科长背后那些不满和警惕的目光。

“感谢孙科和委里领导的宝贵意见。”叶凡语气平稳，听不出情绪，

“研究室的报告，旨在为省委决策提供参考，力求客观反映情况。我们会认真研究贵委的意见。也请转告领导，我们绝无否定任何部门工作的意思，改革的深化需要各部门共同努力。”

挂了电话，叶凡坐在办公室里，久久沉默。窗外的夜色浓重，省委大院一片寂静，但他却感到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这还只是发改委一家的反应，报告一旦送出，可能会引来更多、更强烈的反弹。

他回想起唐若雪在地铁口对他说的那句话：“我会看着的，叶凡。看着你，会走到哪里。”

现在，他正走在深水区，脚下是暗流汹涌。

是将报告压下来，或者大幅修改以迎合部门利益，换取一时的平稳和“和谐”？还是坚持报告的独立性和学术价值，冒着开罪实权部门的风险，将其原样上报？

前者，符合官场明哲保身的生存哲学，他能赢得“懂事”、“稳妥”的评价，为未来的晋升减少障碍。但这意味着，他和他团队数月的心血可能白费，那些被揭示的问题可能继续被掩盖，所谓的“研究”沦为粉饰太平的工具。

后者，则是一条更艰难、更危险的路。他可能会被贴上“不成熟”、“书生意气”、“得罪人”的标签，甚至可能影响到他刚刚起步的研究室生涯。但是，这份报告或许真能像一颗石子，投入沉寂的水面，引发一些思考，推动些许改变，哪怕这改变微乎其微。

他想起了自己匿名投递信件时的忐忑与决心，想起了面对清源市那份请示时的犹豫与坚持。一路走来，他一直在规则与内心之间寻找平衡点。这一次，平衡点又在哪里？

他拿起那份报告，再次翻看。那些冰冷的文字和数据背后，是他和团队成员挑灯夜战的身影，是他们对公平与效率、市场与政府关系的严肃思考。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任务，更是他作为政策研究者，对这个世界发出的、属于自己的、微弱却真实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研究室主任的号码。

“主任，我是叶凡。刚接到发改委那边关于我们那份报告的电话……”他将孙副科长的意见原原本本进行了汇报，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隐瞒。

主任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问道：“叶凡，你的意见呢？”

叶凡没有任何犹豫，清晰地说道：“主任，我认为，报告是我们基于扎实调研和严谨分析形成的，反映了客观存在的问题。提出的建议也是建设性的，符合中央精神和改革方向。如果因为部门有不同的看法就退缩，那我们政策研究就失去了独立和价值。我建议，按原计划报送。当然，在报送说明中，可以适当体现我们注意到了不同部门的关切，强调报告旨在引发思考、凝聚共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传来主任沉稳的声音：“好。我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办。有什么情况，我来应对。”

放下电话，叶凡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知道，主任承担了更大的压力。他也知道，自己这一次，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路。

他将报告最后检查了一遍，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将其放入待报送的文件筐。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夜的凉风涌入，让他精神一振。

深水区很冷，很暗。

但他既然选择了踏入，就必须学会在其中泅渡，并且，尽力保持前行的方向。

这一次，他没有后退。

而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风浪，或许还在报告送达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