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把工坊门带上,木轴发出轻响。他没回宿舍,沿着湿石板路往村史馆走。风从屋檐下穿过,陶铃叮当响了一声,他脚步没停。
赵晓曼追出来时,他已在馆前台阶站了会儿。她递过一杯热茶,杯壁烫手。“你还想看一眼?”她问。
“嗯。”他接过杯子,热气扑在脸上,没喝。
馆里没开灯,月光从窗格斜照进来,落在墙上。那面青砖墙已刻满《罗氏家训》,墨迹拓过一遍,黑底白字,沉得像压着山风。他走近,目光停在“守物更守人”五个字上。指尖轻轻拂过刻痕,凹槽里还留着今早凿下的细灰。
赵晓曼站在门口,没跟进来。“你刚才说‘不用再做梦了’,可我觉得……”她顿了顿,“它还没说完。”
罗令手指一顿。
他低头看了看掌心,残玉贴着皮肤,凉的。这些年,每晚入梦,拼图般凑出古村轮廓、地脉走向、埋陶位置。他靠它修校舍、护古井、辨符号。可今天刻完家训,他忽然不想再等梦了。
可此刻,胸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他没说话,只把茶杯放在窗台,解开衣领,将残玉取下。玉身青灰,断口参差,像被硬生生掰开的一块。他抬手,无意识地往墙上贴去。
就在玉靠近“守”字的瞬间,掌心一热。
他猛地抬头。
展柜里的铜镜动了。
那面从老宅地基挖出的汉代铜镜,背刻云雷纹,中心有兽钮,平日黯淡无光。此刻,镜背纹路竟泛起微弱银光,像水波在暗处流动。
罗令快步走过去,打开展柜。他将残玉翻转,对准镜背下方一处凹槽——那里纹路残缺,形状与玉的断面惊人相似。
他屏住呼吸,轻轻压下。
玉贴上镜背的刹那,光纹从接触点扩散,如涟漪荡开。他眼前一黑,膝盖发软,整个人向后倒去。
但他没倒下。
他站在雨里。
泥水漫过脚背,四周是低矮土屋,屋顶盖着茅草。远处山势与今日青山村一致,但更陡,林更密。他认得这地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古村原址。
雨刚停。广场中央有块平整石台,台面刻着“守物更守人”五字,笔画粗拙,却深嵌入石。一群先民从屋舍走出,身上裹着麻布,手里捧着陶器。陶罐、陶碗、陶灯,皆未上釉,胎土粗粝,但形制规整。
另一侧,一队军人列队而立。铁甲斑驳,披风沾泥,领头者手持铜镜,镜面朝下。他脸上有伤疤,从眉骨划到嘴角,眼神沉得像深夜。
先民首领是个老者,白发束在脑后,赤脚踩在泥里。他捧着一只大陶罐,缓步上前,放在石台上。罐身刻着“守”字,笔画歪斜,却用力极深。
军首领沉默片刻,抬手,将铜镜放在陶罐旁。
两人没有说话。风卷着湿气掠过广场,吹动麻衣与铁甲。他们同时伸手,覆在石台刻字上。
罗令看见——铜镜倒影中,两双手交叠在一起。掌纹交错,泥与铁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背景石壁忽然浮现光影,刻痕亮起,正是《罗氏家训》全文,从“守物者,必先守心”到“根在,人就在”。字迹一闪即逝。
无数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而齐,像从地底传来:
“物可修,人可传,根不断。”
画面开始淡去。他想往前走,却动不了。他想看清那两人的脸,可五官始终模糊,像被雾遮住。
光灭。
他跌坐在地,后背撞上展柜。残玉还在镜背上,微微发烫。他喘了口气,手抖着将玉取下,重新挂回脖子。
馆内安静。月光依旧照在墙上,家训清晰如刻。他低头看手,掌纹里还沾着今早调灰浆时留下的石灰粉,没洗掉。
他走出去。
赵晓曼站在阶前,披着薄外套,手里抱着笔记本。她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异样。
“我梦见了光。”她说。
他没问她梦见什么。他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他走下台阶,站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凉,掌心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
“我看见了。”他说,“我们不是继承者。”
她没抽手。
“是引路人。”他把话说完。
她点头,声音很轻:“你梦见的,是未来。”
他没再说话。远处山影黑沉,村道上水洼映着天光。工坊门口那串新陶铃被风吹动,叮当响了一下。
他回头看村史馆。墙上“守”字在月光下像一块烙印。
赵晓曼忽然说:“你记得王二狗昨儿说的话吗?”
他嗯了一声。
“他说,我们每个人都是这块碑。”
罗令看着她。她目光没闪,像山间溪水照到底。
“可碑是死的。”他说,“人是活的。”
“所以得走。”她接上。
他点头。
两人并肩站着,没再说话。夜风穿过空地,吹起她一缕短发,拂过他手背。
第二天清晨,罗令走进教室时,学生们已在朗读。课本翻到《乡土记事》一课,讲的是古村陶器的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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