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悬浮的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稀薄光柱中缓慢翻滚,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微型沙尘暴。陈见深站在“市南区古籍保护中心”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前,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留下了清晰的汗渍。简历上那些精心编排、近乎谄媚的谎言——诸如“对古籍修复与保存工作抱有近乎神圣的热忱”——此刻像一群冰冷的蠕虫,在他紧绷的胃里反复蠕动。他不需要热忱,他需要的是社保,一个稳定的、能够支付他廉价租房与外卖的银行流水,以及一个能让他边工作边备考公务员的、不被任何人打扰的寂静棺材。眼前这座仿佛从时间深处剥离出来的老旧建筑,看起来正合适,合适得……令人隐隐不安。
开门的老管理员,本身就是一件应该被收容于此的古物。他挪动时,干燥的关节发出类似书页被强行翻开的“嘎吱”声。他的皮肤呈现出羊皮纸的色泽和质地,布满了深褐色的斑点与交织的细纹,眼窝深陷,仿佛两个被岁月磨损、意义模糊的古老标点符号。他没有自我介绍,甚至没有一丝客套的表示,只是用一双浑浊得几乎看不到瞳孔的眼珠,上下下下地打量着陈见深,那目光并非审视一个活人,更像是在……确认一件即将入库藏品的编号。
“跟我来。”老人的声音干涩得吓人,每一个字都像在摩擦着图书馆内部过于浓郁、几乎凝固的寂静。
所谓的培训室,不过是一个被书架包围的逼仄角落,只有一盏用黄铜灯链悬垂下来的台灯,散发着勉强能照亮桌面的昏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顶到天花板的书墙上。老人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边缘卷曲、泛着不均匀黄渍的纸,推到陈见深面前。纸上是用老式打字机敲出的汉字,油墨有些地方浓黑,有些地方则已黯淡——《工作手册》。
“看。记住。一字不差。”他顿了顿,脖颈以一种极其僵硬的方式,缓缓转向陈见深左侧的空处,眼球在眼眶里迟钝地移动着,停顿了足有两秒,仿佛在阅读空气中无形的文字,才又补充道,“……它们,不喜欢错误。”
陈见深压下心头泛起的那丝混合着荒谬与不安的寒意,低头看去。规则只有三条,简单,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诡异:
1. 定期巡查所有书库,将借阅记录空白超过二十年的书籍标记。
2. 于每日下午四时四十四分,将标记书籍运送至地下室归档室,放入指定的金属推车内。
3. 绝对不要阅读任何已被标记的书籍。归档室的门必须在下午五点前关闭,绝对不要进入,也绝对不要以任何方式窥探门后的情况。
“为什么……必须是四点四十四?”陈见深忍不住问,他的理性思维本能地渴求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哪怕只是一个敷衍的借口。
老人的嘴角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拉扯着周围蛛网般的皱纹,形成一个绝对算不上微笑的、令人不适的褶皱。“时间……在这里,有不同的流速。那个时刻,是它们允许的时间。”
“它们?”陈见深追问,声音不自觉地压低。
老人没有回答。他只是要求陈见深站起来,与他一同,用一种近乎吟诵经文般的、缺乏起伏的语调,将这三条规则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三遍。每一次复诵,老人的眼神都会不受控制地、快速而隐秘地扫视房间的各个阴影角落,书架与天花板的夹角,甚至是他自己的身后,仿佛在征求着一群隐形听众的同意,或者是在确认它们没有因为这重复的叨扰而发怒。陈见深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并非来自室温,而是从尾椎骨悄然爬升,不是因为这行为本身的怪异,而是老人那深入骨髓的、对某种无形存在的敬畏与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
第一次独自巡查,陈见深才真切感受到这座图书馆的规模是何等骇人。它不像一个建筑,更像一个由无数书籍构成的、无限延伸的**迷宫。空气凝滞厚重,弥漫着旧纸、冷墨、细微霉斑以及某种……类似于古老棺木在沉寂数百年后初次开启时逸散出的沉闷气息。他推着那辆发出“吱呀”声响的金属推车,车轮在打过蜡的、幽暗反光的木地板上发出粘滞的噪音,仿佛碾过了什么看不见的、具有微弱吸附力的胶状物。
然后,他听到了。
不是幻觉。是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它并非单一来源,时而像无数细小的虫足在干燥的纸页上集体爬行,时而又像是有谁在远方视野不及的黑暗里,用指甲轻轻地、反复地、富有耐心地刮擦着硬质书脊。他猛地回头,手电光柱像一柄利剑刺破昏暗,却只照亮了无尽延伸的、如同巨兽肋骨般排列的空荡书架。声音,在他转身的瞬间,戛然而止。但他皮肤的每一个毛孔都能感觉到,某种东西,刚刚隐匿了起来,就潜伏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沉默地注视着他。
下午四点四十四分,他推着第一批标记好的书籍,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斜坡。越往下,空气越是阴冷潮湿,灯光也越发黯淡。归档室的金属门出现在眼前,它比想象中更加厚重,表面布满冷凝的水珠,触摸上去的寒意几乎要粘掉他掌心的皮肤。门缝之下,是纯粹的、仿佛能吸收并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他依照规则,不敢怠慢,将书籍一本本放入门内那辆冰冷、似乎从未被移动过的金属推车,不敢多看封面上的文字,不敢停留哪怕多一秒。关门,用力推动那沉重的门闩,直到它彻底合拢,发出“咔哒”一声沉闷而决绝的声响。这声音,让他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他完成了。至少,他以为自己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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