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大学的图书馆有些年头了,灰扑扑的墙面爬满了常青藤,即使在盛夏,里面也透着一股子阴凉。我在这里勤工俭学,工作内容枯燥却还算清静——整理那些几乎被时代遗忘的纸质索引卡。
卡片柜是那种老式的、带着无数小抽屉的深棕色木柜,立在借阅区后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每一个抽屉里都塞满了泛黄的卡片,记录着书籍的信息,字迹五花八门,有工整的印刷体,也有龙飞凤舞的手写体。我的任务就是将读者归还或新录入书籍对应的卡片,按照复杂的分类法,准确无误地塞回它们应在的位置。
这工作像是在时间的河流里打捞碎片,需要耐心,也更需要一种近乎偏执的细致。
直到我遇到了那张卡片。
它总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有时混在“文学(I)”类的“中国现代小说”抽屉里,有时又会夹在“历史(K)”类的“地方志”中,甚至有一次,我在“工业技术(T)”的角落里发现了它。
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疏忽放错了,或者是有读者恶作剧。但次数一多,一种怪异的感觉开始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
那张卡片本身也很奇怪。它比标准的索引卡要更黄、更脆一些,边缘有些微的卷曲磨损,像是被反复摩挲过。上面没有书名,没有作者,没有出版社信息,只有一行用暗蓝色墨水手写的字迹,那字迹有一种说不出的僵硬感,仿佛写字的人极力想保持工整,却因为某种原因(紧张?恐惧?)而显得笔画有些扭曲:
“《如何避免被它找到》”
下面是索书号:Ixxx/1999。
“Ixxx”?这个分类号很模糊,不完全符合标准的中国图书分类法。而“1999”,像是一个年份。
我尝试按照常规方法处理它。我仔细核对过每一个以“I”开头的文学类子目录,从I0到I7,没有任何一个分类能与“xxx”对应,也没有任何一本书名叫《如何避免被它找到》。检索电脑里的系统,输入这个索书号,结果显示“不存在或已注销”。询问图书馆的老管理员,那位戴着厚厚眼镜、在这里待了三十年的张老师,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摇摇头说从没听说过这本书,还嘟囔着“怕是哪个学生胡乱写的,扔了吧”。
扔了?我也试过。有一次,我特意把它扔进了角落的废纸篓。但第二天,当我打开一个装着上世纪五十年代诗歌评论卡片的抽屉时,它又安然无恙地躺在最上面,那行手写字迹像一只冰冷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我。
一种微妙的寒意开始顺着我的脊椎爬行。
这不对劲。
它像是一个幽灵,在这片知识的墓地里游荡,固执地想要被看见,被找到。而“它”又是什么?为什么要避免被“它”找到?
人的好奇心有时候是一种致命的毒药。在又一次发现这张卡片(这次它出现在了“哲学,宗教”类的“B82 伦理学”抽屉里)后,我决定不再尝试归类或丢弃它。
我要去找找看。
按照索书号去找。Ixxx/1999。
图书馆的四楼是密集书库,不对普通学生开放,里面存放着大量流通率极低的旧书、资料和过刊。这里的光线比楼下更加昏暗,只有几盏功率低下的白炽灯,在高大、密集得几乎要顶到天花板的铁质书架投下惨淡的光晕。空气里漂浮着更浓的霉味和纸张腐朽的气息,寂静得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以及脚步踏在老旧水磨石地面上产生的、被无限放大的回音。
“I”类别的书籍在书库的最深处。我打着手电,一排一排地找过去。I0, I1, I2……书架侧面标注的类号在尘埃中模糊不清。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温度也似乎越低。一种莫名的压抑感笼罩下来,仿佛这些沉默的、堆积如山的书籍本身是有重量的,正沉沉地压在我的肩上。
终于,我找到了标注着“I”类,但后面数字模糊不清的区域。这里的书架更加老旧,铁架上布满了深红色的锈迹。书籍摆放得也更为杂乱,很多书脊上的字迹都已剥落,难以辨认。
我蹲下身,开始从书架的最底层寻找。手电的光柱在狭窄的空间里晃动,照亮了蜘蛛网和厚厚的积尘。底层书架的书往往是最不受待见的,它们被遗忘在这里,静静地走向彻底的腐朽。
我的手指拂过一本本冰冷、粗糙的书脊,仔细分辨着上面模糊的标签或直接写在书脊上的索书号。灰尘呛得我忍不住想咳嗽,但又下意识地憋住,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认为这又是一个徒劳的恶作剧时,手电的光停在了书架最底层、最靠里的角落。
那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躺着一本书。
不,那甚至不能完全称之为书。它没有封面,没有封底,看上去更像是一本厚厚的、用各种不同质地和颜色的纸张粗糙地装订在一起的手写笔记本。它的外观极其破旧,纸张是那种不均匀的、深深的焦黄色,边缘卷曲破损严重,仿佛被水浸过又晾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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