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老家门后那片湖,总是泛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那不是水的味道,至少不全是。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气息,混合着水底腐烂的淤泥、溺毙水草的尸体,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尤其在盛夏的午后,阳光白晃晃地刺眼,湖面却依然呈现出一种沉甸甸的、墨绿色的幽深,仿佛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凝视着岸上的一切。
而那只眼睛的焦点,常常是湖边那块歪脖子柳树下,坐着的小男孩。
他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约莫七八岁。总是背对着我,穿着一身分不清原本颜色的短衫短裤,湿漉漉地紧贴在他过分瘦削的身体上。水珠顺着他黑得有些不自然的头发往下滴答,落在他苍白的后颈上,再滑进衣领。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面向那片死寂的湖水,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弃的、长满青苔的石像。
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一个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的傍晚。我贪玩跑到了湖边,被他那静止的姿态吸引。
“喂,你在干嘛?”我隔着一段距离,好奇地问。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带着水汽的、瓮声瓮气的声音说:“玩。你要不要一起来玩?”
那声音很奇怪,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贴着我的耳朵低语,带着湖底淤泥的阻塞感。我那时小,只觉得有趣,往前凑近了一步。就在那时,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只有湖底最深处才能翻搅上来的腥腐味儿,冰冷刺鼻。
“见深!陈见深!回来!”
奶奶的声音尖利得像一把刀子,划破了傍晚的宁静。我从未听过她如此惊恐的语调。我下意识地回头,看见奶奶站在远处的小路上,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血液。
我吓了一跳,赶紧跑回去。奶奶一把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不由分说地拽着我往家走,脚步踉跄,一次都没有回头。
回到家,奶奶“砰”地一声关上大门,甚至还颤抖着上了门闩。她把我按在椅子上,自己则气喘吁吁,惊魂未定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恐惧。
“听着,见深,”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什么听见,“从今天起,不准再靠近那片湖!尤其是那个坐在湖边的小男孩!听见没有?!”
“为什么?他是谁?”我被奶奶的样子吓到了,小声问。
奶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深的恐惧,她凑近我,几乎是用气声说道:“那是‘水浸鬼’!是淹死在湖里找不到替身的冤魂!他坐在那里,就是在等人!等像你这样的傻孩子!”
我倒吸一口冷气,浑身发凉。
“他浑身湿漉漉的,对不对?他问你要不要一起玩,对不对?”奶奶的声音抖得厉害,“千万,千万不能答应!一旦你点了头,或者说‘好’,他就有了由头,会把你拖进湖里,替他泡在那冰冷的水底!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奶奶的话像一块寒冰,瞬间塞进了我的衣领,顺着脊梁滑下去。那天晚上,我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总能看到一个湿漉漉的背影,和一片望不到边的、墨绿色的湖水。
自那以后,我对那片湖产生了刻骨的恐惧。即使偶尔路过,也远远绕开,眼角余光却总忍不住瞥向那棵歪脖子柳树。十次里,倒有七八次,能看到那个湿漉漉的身影,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凝固了。有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似乎想转过头来,那种被注视的、冰冷的预感让我头皮发麻,飞也似的逃开。
后来,我长大了,离家读书,工作,在城市里扎根,结婚生子。童年的恐惧被现代化的生活节奏冲刷得褪了色,那片湖,那个湿漉漉的小男孩,都成了模糊背景下的一抹怪谈色彩,偶尔在噩梦中闪现,醒来后便一笑置之。
老家的湖区在我大学毕业那年,因为城市规划,被彻底填平了。听说改建成了一个湿地公园,栽种了树木花草,修建了步道和凉亭,成了市民休闲的好去处。得知这个消息时,我甚至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那个纠缠我童年的噩梦,终于被钢筋混凝土彻底掩埋,永无见天之日。
我儿子陈希今年五岁,小名希希,活泼好动,对世界充满了好奇。这次带他回老家看望年迈的父母,饭后闲聊时,不知怎么提起了那片湖。母亲心有余悸地说:“填了也好,那地方……邪性。”父亲则打断她:“都是老黄历了,现在那是公园,漂亮得很。”
希希听到了“公园”两个字,立刻嚷嚷着要去玩。我看了看时间,已是晚上八点多,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便哄他明天白天再去。
雨越下越大,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等到九点多,雨势稍小,变成了连绵的雨丝。父母留我们住下,但明天一早我还有个重要的会议,必须赶回去。希希也在车上睡着了,于是我们便冒雨启程。
车子驶上通往湿地公园的沿湖路——这是回城的必经之路。雨刮器在眼前单调地左右摆动,刮开一片片模糊的水幕。路灯昏黄的光线被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晕开一团团光斑。道路两旁是新栽的树木,在夜雨中显得黑黢黢的,沉默地矗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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