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里,本是个水网纵横的江南小城,街巷如脉络,蜿蜒在市河两岸。这些年,虽说新城拔地而起,宽马路、小汽车一日多似一日,但我们这些老巷里的住户,日子还是照旧的慢。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油光水滑,雨天能照见人影,走在上面,橐橐的响声,带着几分空灵的回音。
巷子东头的老周家,儿子周晓辉,是个心思活络的年轻人。他在省城读过几年大学,虽然后来还是回了小城,在电信局谋了个差事,但眼界总归是开阔些。前年春天,不知他从哪里捣鼓来二三十辆共享单车,红的、黄的、蓝的,齐刷刷摆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算是给小城添了件新鲜物事。
起初,巷子里的老人们是看不惯的。 “这算个什么事体?公家的车?谁都能骑?” 王大爷那时就常蹲在茶馆门槛上,眯缝着眼,瞅着那些颜色扎眼的车子,嘴里嘟囔。王大爷是这条巷子的“活地方志”,谁家屋顶的瓦松长了几年,谁家院墙的牵牛花开了几朵,他都清清楚楚。他守着一个老式车棚,里面停的多是“永久”、“凤凰”这类老牌子的自行车,他每日里擦擦弄弄,给链条上上油,生意虽清淡,却也自得其乐。共享单车一来,分明是抢了他的营生。
不过,日子久了,大家也就惯了。这车子倒也方便,尤其是对那些上学的小伢子、买菜的主妇,路不远不近的,走起来嫌费脚力,叫三轮车又觉得不值当,这单车就成了顶好的选择。傍晚时分,常能看见穿校服的孩子们,三五成群,踮着脚尖,“嘀”一声扫开锁,欢欢喜喜地跨上去。车铃是那种清脆的电子音,叮叮咚咚的,惊起老槐树上栖息的灰鸽子,扑棱棱飞过一片鳞次栉比的灰瓦屋顶。
这些车子里,有一辆蓝色的,最是特别。它不像别的车那样常被人骑走,总是孤零零地停在最靠墙的角落里。车身的蓝色比别的车要深些,旧些,像是被江南连绵的梅雨反复浸润过,透着一股沉静的凉意。坐垫磨得发了白,边缘有些细小的裂纹,摸上去,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潮气。最显眼的是车杠上,系着一根红色的塑料绳,日子久了,褪色成了淡淡的粉红,但那绳结却打得异常齐整、紧密,是个老式的、复杂的平安扣。懂行的人一看便知,这是家里有老人,为出门在外的孩子祈福求平安的。
守车棚的王大爷是第一个发觉这辆车有些“怪”的人。他有夜里起来小解的习惯。夏夜闷热,他披着衫子,趿拉着布鞋,走到院子里,总能看见巷口那片朦胧的夜色。他说,有好几次,瞥见那辆蓝车就那么孤零零地立着,后轮却会自个儿微微地转动一下,极慢,极轻,像是被夜风吹的,又像是……有个看不见的、身子很轻的孩子,坐在后座上,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轻轻蹬着玩儿。起初他以为是眼花了,可见的次数多了,心里也难免有些嘀咕。他是个经过事的人,年轻时也走过南闯过北,不信什么邪祟,只觉得这物件儿大概是有了一点“灵性”,或是附着了什么放不下的念头。他从不靠近那辆车,夜里路过,也只当没看见。
我那时在报社做编辑,时常加班。社里的事由,繁杂琐碎,等忙完手头的稿子,走出大门,街上往往已是灯火阑珊。蹬着自行车回到我们那条巷子,四下里通常已是静悄悄的了,只余下几盏昏黄的路灯,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那一夜,我记得格外清楚。是深秋了,天阴着,飘着若有若无的雨丝,凉意透骨。我忙到近子时才完事,肚子里空落落的,只想快点回到我那温暖的小屋,沏一杯热茶。走到巷口,老槐树下空空荡荡,果然,只剩那辆蓝色的单车了。
我犹豫了一下。实在是累了,不愿再走回去寻车。于是掏出手机,扫了码。锁“咔哒”一声弹开,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我伸手抹了一把坐垫,上面汪着一层冰凉的雨水。我用袖子擦了又擦,那湿漉漉的感觉却仿佛渗进了布料深处,怎么也擦不干。只好叹口气,抬腿跨了上去。
坐垫传来一股沁人的湿冷,隔着裤子,直往骨缝里钻。
刚蹬出去几步,拐过巷口的第一个弯,奇怪的感觉就来了。先是觉得车子比平常沉,蹬起来费些力气。继而,后背便感到一种莫名的“坠”感,不很重,但很实在,仿佛后座上真的坐了一个人,一个身子很轻、没什么分量的孩子。那孩子似乎有些胆怯,又或是坐不稳,两只小手虚虚地、似触非触地扶着我的腰侧。我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那手指尖传来的、一点微弱的凉意。
我心头一跳,猛地回头。
后座上自然是空的。只有那个陈旧的小号安全座椅,孤零零地固定在那里,里面积了少许雨水,映着路边人家窗子里透出的、破碎的灯光。晚风吹过,巷子两旁的竹丛沙沙作响。
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我定定神,继续往前蹬。
我们那巷子,中间要过一座小小的石桥,叫如意桥。桥是单拱的,青石砌成,桥栏上雕着简单的莲花图案。骑上桥坡时,更费力了,那身后的“坠”感也愈发明显。我几乎是弓着身子,使足了力气才蹬上去。到了桥顶,夜风稍稍大了些,把桥头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吹下来不少,黄黄的,小小的,像些个疲倦的蝴蝶,星星点点落在我的肩上、头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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