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远坐到书案后,拿起一份无关紧要的卷宗展开,语气平淡无波:“张家是苦主所告被告,钱主簿是张家姻亲,按律,理应回避。此案涉及生员重伤,非同小可,需待苦主伤势稍稳,或县尊大人亲裁。”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看着赵书办,“你只管按律录档。钱主簿若问起栖霞镇,你便说……今日确有民妇王氏前来击鼓,状告张家强夺田产、殴伤路人,本师爷已按律收状,待查证。至于生员陈策……他若未问,你便不必提。”
“生员”二字,被吴文远刻意咬得重了些。
赵书办心领神会,明白了吴师爷的用意——
既要按规矩留下案底,避免将来被动;又暂时模糊关键信息(陈策身份、重伤程度),不给钱主簿立刻插手压下案子的明确抓手。
这是在走钢丝,也是在等。
“是,师爷,小的明白了。”赵书办躬身应下,退出去录档。
签押房内只剩下吴文远一人。
他放下手中装样子的卷宗,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他在等。
等栖霞镇的风,吹进青州城。
等那枚石子激起的涟漪,最终会触碰到哪块礁石。
更等那个叫陈策的年轻人……
下一步棋,会落在何处。
他隐隐有种预感,这个案子,绝不会止于一张状纸。
栖霞镇,回春堂内室。
药味、血腥味和炭火将熄未熄的烟火气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狭小的空间里。
光线昏沉,陈策靠坐在床头,薄被下的身体依旧如同散了架的木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和后腰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沉闷而尖锐的钝痛。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穿透昏暗,冷静地映照着屋顶梁木的每一道裂痕。
身体的极度虚弱像沉重的枷锁,反而让他的思维挣脱了束缚,在剧痛的间隙里高速运转、异常清晰。
昨夜那场与死神共舞的高热,不仅没有摧毁他的意志,反而像一次残酷的淬火,将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谋略碎片——
《三十六计》的精髓,更深地烙印进他的灵魂深处。
“示敌以弱”、“以逸待劳”、“借刀杀人”、“假痴不癫”……这些冰冷的字句在生死边缘反复碰撞、熔炼,最终化为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和冰冷的计算力。
小栓子带来的消息碎片在他脑中快速拼合:王氏已去县衙(行动力)、张家再次堵门被群情逼退(民怨可用)、钱主簿的名头被抛出(压力反制)、里正派人传话(官方介入的苗头)……每一块碎片都被他反复掂量、推演。
“钱主簿知道了……”小栓子那充满恐惧的声音犹在耳边。
陈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嘲弄。
知道又如何?
他要的,就是让“知道”变成“不得不面对”!
张家越是想用钱主簿的权势来压,就越会激起更大的反弹。
恐惧会传染,愤怒……同样会,尤其是当愤怒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和一个看似“正义”的由头时。
他倒卧在张家门前的那一滩血,王氏那绝望的击鼓,就是点燃这堆干柴的火星。
他需要再添一把火。
一把让栖霞镇这点星星之火,足以燎原,足以烧到县尊案头的猛火!
“栓子兄弟,”陈策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打断了小栓子还在回味张家吃瘪的兴奋,“烦你……帮我个忙。”
小栓子立刻凑过来:“陈大哥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陈策的目光投向墙角那张堆满医书和账本的旧书桌:“劳驾,取纸笔来。”
“纸笔?”小栓子愕然,看着陈策惨白的脸和裹得严严实实的肋下,“陈大哥,你……你要写字?你这身子骨……”
“无妨。”陈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写几个字,死不了。”
小栓子不敢再劝,只得跑到前堂。
李郎中正在给一个咳嗽的妇人把脉,听到小栓子的请求,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透过门帘缝隙担忧地看了一眼内室,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从抽屉深处摸出一小张裁得并不规整的毛边纸,一支笔尖开叉的旧毛笔,一块墨锭角料,递给小栓子,低声道:“……让他量力而行,莫要强撑。”
小栓子捧着这简陋的文房四宝回到内室,又端来一小碟清水。
陈策示意小栓子将他扶坐得更正一些。
每一次身体的挪动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粗重的喘息,额角瞬间布满冷汗。
但他眼神专注,仿佛身体的抗议只是遥远的噪音。
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拿起墨锭,在粗糙的砚台边缘沾水,缓慢而坚定地研磨。
墨色在清水中艰难晕开,带着陈年的苦涩气味。
他拿起那支开叉的旧笔,饱蘸浓墨。
笔锋沉重,手腕的颤抖无法抑制,落笔在粗糙的毛边纸上,墨迹洇开,线条虚浮扭曲,字形甚至有些歪斜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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