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胡老扁 第99章 最后一诊

山中的岁月，在草药的更替与胡老扁伤腿的缓慢愈合中悄然流逝。秋叶落尽，冬雪覆盖了山峦，洞外成了一个银装素裹、万籁俱寂的世界。玄尘道长的身影愈发佝偻，咳嗽声也日渐频繁沉重，那破旧道袍穿在他干瘦的身躯上，显得空荡荡的。胡老扁心中明了，这位避世修行的老道，大限将至。

玄尘自己似乎也早已洞悉。他不再外出采药，大多数时间只是静静地坐在洞口，看着那被冰雪覆盖的山林，浑浊的眼中时而闪过一丝追忆，时而是一片空茫。他将自己多年积累的、关于本地草药的认知，以及一些古朴的制药心得，断断续续地告知胡老扁，仿佛在交代最后的传承。

“万物有生有灭，草木一秋，人生一世，皆循此理。”玄尘的声音嘶哑，如同风吹过枯枝，“贫道避世于此，非是畏死，只是不愿见那人间涂炭。如今尘缘已了，当归于尘土。”

胡老扁心中悲戚，却无言以对。他只能默默守在一旁，用自己日渐恢复的医术，为玄尘熬制一些温养元气、缓解咳喘的汤药。但这如同杯水车薪，玄尘的生命力，正如这洞外的残雪，正在阳光下不可逆转地消融。

这一日，风雪暂歇，久违的惨淡阳光透过云层，照亮了洞口。玄尘的精神似乎好了些许，他示意胡老扁扶他坐到洞口那块平坦的青石上。

“胡居士，”玄尘看着远方雪白的山脊，缓缓道，“你腿伤已无大碍，开春雪化，便可下山了。”

胡老扁点头，他知道离别在即。

玄尘沉默片刻，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阵才平复，脸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向不远处，从厚重积雪中顽强探出的一抹翠绿——那是一种名为雪见草的植物，叶片肥厚，在严寒中依然保持着生机。

“去……将那株雪见草，连根采来。”玄尘喘息着吩咐。

胡老扁依言，拄着木杖，艰难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拨开积雪，将那株蕴含着顽强生命力的雪见草完整挖出。

“取其汁液，滴入清水。”玄尘继续指挥，眼神却不再看那草药，而是望向胡老扁，带着一种最后的、审视般的专注。

胡老扁照做，将挤出的草汁滴入一碗清冽的山泉中，碧绿的汁液在水中缓缓晕开。

“饮下它。”玄尘道。

胡老扁微微一怔，但没有犹豫，端起碗，将混合着雪见草汁的山泉水一饮而尽。一股极其轻微的、带着冰雪寒意的清凉感顺着喉咙滑下，随即散入四肢百骸，并无特殊感觉。

玄尘紧紧盯着他的反应，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竟锐利得如同鹰隼，仿佛要穿透胡老扁的皮囊，直抵其灵魂深处。胡老扁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仿佛自己所有的秘密，包括那“太素门”的基础法门，都在这一眼下无所遁形。

良久，玄尘眼中的锐光渐渐散去，重新变得浑浊，甚至比之前更加黯淡。他缓缓闭上眼，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表情，似是了然，似是叹息，又似是……一丝欣慰？

“原来……如此……”玄尘的声音低不可闻，如同梦呓，“‘神意’为引，‘自然’为基……太素……薪火未绝……好……甚好……”

胡老扁心中巨震！玄尘竟然看穿了他与太素门的渊源！他甚至点出了自己正在摸索的、将墨离所授“神意”与玄尘所展“自然”相融合的道路！

“道长……”胡老扁急欲询问。

玄尘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他不再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的雪山，呼吸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缓，仿佛要与这片他守护了不知多少年的寂静山林融为一体。

胡老扁屏息凝神，守在旁边。他感觉到，玄尘的气息正在如同退潮般消散。他下意识地运转起“观微”之术，并非探查，而是……送别。

在他的神识感知中，玄尘那原本与这片山林隐隐共鸣的、平和而苍老的生命气息，正在逐渐剥离、升腾，如同袅袅青烟，归于天地之间。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只有一种彻底的、回归本源的安然。

夕阳西沉，最后一缕残阳的金辉落在玄尘平静如古井的脸上。他保持着眺望远山的姿势，嘴角似乎还带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释然，气息却已彻底断绝。

这位避世修行、于胡老扁有再造之恩的老道，就在这雪山古洞之前，完成了他在这人世间，对胡老扁，或许也是对自己的——“最后一诊”。他看透了胡老扁的医道根基，留下了最后的点拨，然后，安然坐化。

胡老扁久久伫立，对着玄尘的遗体，深深三揖。没有嚎啕痛哭，只有无尽的感激与肃穆。他遵照玄尘生前隐约透露过的意愿，没有将其安葬，而是将其遗体小心地移入山洞最深处，以净布覆盖，任其在这片他选择的净土中，与山川同寂。

处理完玄尘的后事，胡老扁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寂。山洞依旧，却已物是人非。他活动了一下左腿，虽然行走仍有些微跛，但骨骼已愈合，筋脉也已疏通，力量正在恢复。玄尘说得对，雪化之时，便是他离去之期。

他抚摸着那根陪伴他许久的木杖，目光再次落在那株被采走了部分、却依旧挺立在雪中的雪见草上。饮下那碗草汁后，他并未感到任何不适，反而觉得心神似乎更加清明了几分，体内气血的运行，也似乎多了一丝冰雪般的澄澈与韧性。这或许是玄尘留给他的，最后的“药”。

他盘膝坐下，闭上双眼，不再刻意去运转“观微”或追求“神意”，只是让自己的心神，彻底沉静下来，去感受这山洞，感受洞外的冰雪，感受那株雪见草的顽强，感受玄尘残留于此间的、那份与自然相融的意蕴。

渐渐地，他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仿佛自己不再是这山洞的暂居者，而是成了它的一部分，与这岩石、这冰雪、这枯草、这即将到来的春意，融为了一体。墨离所授的“神意”感知，与玄尘所展的“自然”之道，在这极致的静默中，不再是两条平行的线，而是开始如水乳般，悄然交融。

他“看”到了自身气血如同山涧溪流，在经络中潺潺流动；“看”到了左腿伤处那些细微的、尚未完全平复的郁结，在一种温和而浩大的自然韵律下，被缓缓化开、抚平；他甚至隐隐“听”到了远方，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微弱萌动……

这不是力量的提升，而是一种境界的拓宽，一种对生命、对医道更为本质的理解。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洞外已是晨曦微露。持续多日的严寒似乎有所缓和，岩壁上的冰棱正在滴水，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春天，快要来了。

胡老扁站起身，扔掉那根陪伴他数月的木杖，仅凭自己的双腿，稳稳地站立。他走到洞口，深吸了一口凛冽而清新的空气，目光穿越重重山峦，投向了西南方向。

武汉，暮雨，承诺，江湖……所有被压抑的牵挂与责任，在这一刻，如同解冻的春潮，汹涌澎湃。

玄尘道长的“最后一诊”，治愈了他的腿伤，更完成了他医道修行上的一次关键蜕变。

末路或将至，狂欢终是幻影。

但他胡老扁，已做好准备，重入红尘，去履行那千金之诺，去平息那纷扰的“病痛”，无论这“病痛”是在肉身，还是在时代。

这山洞中的“最后一诊”，结束了他被迫的蛰伏，也开启了他新一轮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