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胡老扁 第91章 乱世相依

胡老扁率领的队伍，如同滚雪球般壮大，已然超过百人。其中能战者不过二十余伤愈老兵，其余多是依赖保护的妇孺和伤患。行进速度缓慢，目标显着，如同一块移动的肥肉，吸引着沿途溃兵、土匪乃至可能出现的日军小股部队的觊觎。压力如山，胡老扁不得不将更多精力放在统筹指挥、警戒布防上，原本用于钻研医术的时间被大大压缩。

这日傍晚，队伍行至一处名为“柳林铺”的废弃小镇外围。镇子显然也遭过兵燹，但尚有部分房屋结构完好，且有一条小河环绕，易守难攻，是个难得的宿营之地。胡老扁下令，队伍占据镇子东头几栋相连的、相对坚固的砖石房屋，立刻布置岗哨，埋锅造饭，救治伤兵。

他刚巡视完岗哨，正准备去查看几个重伤员的情况，大弟子却一脸激动地跑来，压低声音道：“师父！师父！您看谁来了！”

胡老扁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暮色苍茫中，一行人正穿过残破的街道，向着他们临时营地走来。为首一人，身形窈窕，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外罩一件不合身的男式旧外套，梳着利落的短发，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风霜，但那双明亮、坚定的眼眸，胡老扁一眼便认了出来——

苏暮雨！

她身后跟着七八个年轻人，有男有女，都背着药箱或行囊，看样子也是医疗人员或学生。

胡老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停滞了瞬间，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兵荒马乱、前途未卜的路上，再次与她相遇。

苏暮雨也看到了站在屋檐下的胡老扁。她的脚步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化为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惊喜，有激动，有委屈，也有如释重负。她加快脚步，走到胡老扁面前，仰头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句：

“胡先生……我找到你了。”

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哽咽，却又努力维持着平静。

胡老扁看着她明显清瘦了的脸颊，看着她眼底的青色，看着她沾染尘土的衣襟，心中百感交集。他离开苏州时，曾托人带信让她随官方渠道安全转移，就是不愿她再随自己涉险。可她……竟然一路寻来了？

“暮雨姑娘……你……你怎么……”一向沉稳的胡老扁，此刻竟有些语塞。

“苏州沦陷前，教会医院被迫转移，我没跟上大队。”苏暮雨语速很快，仿佛在掩饰内心的波澜，“后来听说您带着人进了皖南山区，又听说您可能往武汉方向来……我就带着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路打听，一路找……道好，老天爷总算没让我们白跑。” 她说着，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更显憔悴。

胡老扁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夹杂着心疼与自责。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侧身让开：“外面风大，进来说话。你们……都辛苦了。”

他将苏暮雨和她带来的几人引入暂时充作指挥所的房间，吩咐弟子准备热水和食物。借着昏暗的油灯光芒，他才更清楚地看到苏暮雨的狼狈与坚韧。她的鞋子已经磨破了边，裤脚沾满泥泞，但她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原来，苏暮雨伤愈后，并未听从胡老扁的安排。她设法打听到胡老扁的去向，便毅然带着几个同样不愿去大后方、渴望为抗战尽一份力的医学院同学，踏上了寻找之路。这一路，他们穿越火线，躲避流兵，风餐露宿，靠着有限的医疗知识帮助沿途难民，也靠着一点运气和执着的信念，竟然真的找到了这里。

“胡先生，让我们留下吧。”苏暮雨看着胡老扁，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们是医生，是护士，这里需要我们。我们……不想再躲在安全的后方了。”

她带来的几个年轻人也纷纷表态，眼神热切。

胡老扁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当初在真如救护所里那些年轻而勇敢的面孔。他无法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欢迎你们！这里，确实需要你们！”

苏暮雨等人的加入，如同给这支疲惫的队伍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们带来了相对系统的西医外伤处理知识和一些宝贵的西药（如磺胺粉、奎宁等），正好与胡老扁的中医体系形成完美互补。胡老扁也不再藏私，将一些简化的、应对战伤的中医急救法和草药辨识知识传授给他们。

两人再次并肩作战，默契更胜往昔。胡老扁以金针和神意稳定内息，处理疑难杂症；苏暮雨则以严谨的清创缝合、抗感染处理应对外伤。他们常常一起讨论复杂病例，中西医的理念在碰撞中融合，在实践中升华。胡老扁那玄妙的“神意”感知，能帮助苏暮雨更精准地判断内部损伤；而苏暮雨带来的生理病理知识，也让胡老扁对“气”、“血”、“邪”的理解更加具象化。

在救治伤员时，他们是彼此最信任的伙伴。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能明白对方所需。胡老扁施针时，苏暮雨会默契地准备好相应的药物；苏暮雨进行手术时，胡老扁便会以金针为其麻醉或稳定伤员生命体征。这种无需言语的配合，建立在共同信念与无数次生死考验之上，深厚而牢固。

然而，乱世之中的温情，总是短暂而珍贵。数日后，一股约三四十人的武装溃兵流窜至柳林铺附近，他们装备杂乱，纪律涣散，眼见胡老扁这支队伍人多，且有不少妇孺物资，便动了歹念，试图强行“征用”粮食和药品，甚至掳掠妇女。

冲突一触即发。胡老扁这边虽有二十余老兵，但武器简陋，还要分心保护老弱，形势危急。

枪声响起，流弹呼啸。胡老扁将苏暮雨和伤员们安置在最坚固的房屋内，自己则提起一杆缴获的老旧步枪，与刘军医等人据守门窗，奋力还击。他虽非行伍出身，但神识敏锐，枪法竟出奇地准，几个点射便压制了对方试图靠近的匪兵。

混战中，一名匪兵借着夜色掩护，悄悄摸到侧翼，举枪瞄准了正在窗口指挥的胡老扁！

“胡先生小心！” 一直关注着外面战况的苏暮雨，恰好从缝隙中看到了这一幕，她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猛地从门后扑出，用尽全身力气将胡老扁向旁边推开！

“砰！”

枪声几乎同时响起。

胡老扁被推得一个踉跄，子弹擦着他的耳畔飞过，灼热的气浪让他脸颊生疼。他猛地回头，只见苏暮雨脸色苍白地靠在门框上，右臂衣袖被子弹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迅速渗出，染红了蓝色的布料。

“暮雨！” 胡老扁目眦欲裂，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顾不上危险，一步跨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苏暮雨。

“我……没事……擦破点皮……”苏暮雨咬着下唇，额角沁出冷汗，却还强撑着安慰他。

那一刻，胡老扁看着怀中女子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苍白却依旧坚定的面容，看着她为了保护自己而不顾自身安危的决然，心中那层一直以来被理智、被责任、被乱世风雨所压抑的情感壁垒，轰然倒塌！

什么年龄差距，什么世事动荡，什么前路未卜……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只知道，这个女子，他不能失去！

他迅速检查了她的伤口，确认只是皮肉伤，未伤及筋骨，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立刻取出金针，刺入她手臂穴位止血镇痛，又用随身携带的伤药为她包扎。他的动作依旧沉稳精准，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外面的战斗在刘军医等人的顽强抵抗下，终于击退了那股溃兵。危机暂时解除。

夜深人静，伤员们都已安置妥当，岗哨也重新布置。胡老扁坐在苏暮雨养伤的房间外间，就着如豆的油灯，擦拭着那枚泸州银元，心绪难平。

里间传来轻微的响动，苏暮雨披着外衣，走了出来。她的手臂吊在胸前，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怎么起来了？伤口还疼吗？”胡老扁立刻起身，语气中是难以掩饰的关切。

苏暮雨摇摇头，走到他对面坐下，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不疼了。你的药，很有效。”

油灯的光芒在两人之间跳跃，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暮雨，”胡老扁看着她，声音低沉而郑重，“今日……多谢你。”

苏暮雨抬眼看他，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换成是你，你也会这么做。”

胡老扁默然。是的，他也会。但这并不能减轻他心中的悸动与后怕。

他摩挲着手中的银元，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坚定：“暮雨，这乱世如潮，人命如萍。老夫……我半生漂泊，自问看透世情，心如止水。直至遇见你……”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苏暮雨：“在真如，你的坚韧与专业；在转移路上，你的执着与勇敢；今日，你为我挡枪……我才惊觉，这死水之下，早已暗潮汹涌。我……不知前路还有多少凶险，不知这破碎山河何时才能重光，但我知道，若余生没有你在身边，纵使医术通天，活人无数，于我而言，亦是索然无味，形单影只。”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一直贴身携带的、温润的泸州银元，递到苏暮雨面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却又无比真诚：“此物，承载着一位为国捐躯的兄弟对其母亲的最后挂念。它提醒我医者的责任，也见证着这时代的悲壮。现在，我想把它送给你。不是聘礼，亦非信物，只是我胡老扁……一颗赤诚之心。”

“暮雨，”他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一字一句地问道，“乱世相依，生死与共。你……可愿与我同行？”

苏暮雨看着那枚沾染过英雄鲜血、此刻却承载着眼前男子笨拙而真挚情意的银元，听着他那番毫无华丽辞藻、却字字千金的话语，眼眶瞬间红了。一路的艰辛寻找，战场上的生死瞬间，无数个日夜的默默牵挂……所有的情感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宿。

她没有立刻去接那银元，而是伸出未受伤的左手，轻轻覆盖在胡老扁拿着银元的手上。她的手微凉，却带着坚定的力量。

她抬起泪光闪烁的眼眸，迎上他紧张而期待的目光，嘴角扬起一个清浅却无比确定的笑容，声音清晰而温柔：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胡先生，暮雨……愿意。”

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宾客满堂。只有这残破小镇，如豆孤灯，窗外是未散的硝烟与凛冽的寒风。但这一刻，两颗在乱世中相互吸引、彼此温暖的心，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情定今生，不在于形式，只在于此刻，此地，此人。

胡老扁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将那枚银元紧紧包裹在两人的掌心之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窗外，北风呼啸，似乎预示着前路依旧艰难。但屋内，灯火虽微，却足以照亮彼此眼中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