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胡老扁 第1章 扁鹊遗风

民国三年，秋。清河县。

天色将晚未晚，最后一抹残阳给青石板路镀上了一层暗金。位于城东杏林巷的“胡氏医馆”前，求诊的人群却仍未散尽。大多是女子，穿着或素净或讲究的衣衫，面上带着或多或少的忧色与期盼，安静地排着队，间或低声交谈几句，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那扇虚掩的、飘出浓郁药香的木门。

医馆内，胡老扁刚送走一位产后腹痛的妇人。那妇人面色蜡黄，来时由家人搀扶，步履维艰。胡老扁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癯，眼神明亮而沉静，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他诊脉时手指沉稳，问询简洁切要。

“产后月余，恶露不绝，色暗有块，小腹冷痛拒按，脉象沉涩，舌质紫暗，苔白滑。”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此乃寒凝血瘀，胞宫失煦。当以温经散寒，化瘀止痛为法。”

旁边跟着学徒的年轻伙计赶紧铺开纸笔。胡老扁略一沉吟，口述方剂，手下也已开始捻动银针，寻那妇人小腿上的三阴交穴、地机穴，以及腹部的关元、中极穴。他的动作快而准，下针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决。

“方用：当归五钱，川芎三钱，桃仁四钱，炮姜二钱，炙甘草一钱半。此乃《傅青主女科》生化汤之基础，温通之力已备。”他一边行针，一边继续道，“然此妇寒邪尤重，需加强温散。加小茴香二钱，肉桂一钱（后下），以暖下焦，散寒凝；再加蒲黄三钱（包煎），五灵脂三钱，此乃失笑散之主药，专攻瘀阻，通利止痛。三剂，水煎，黄酒一盅为引，每日一剂，分两次温服。”

他口述完毕，针也已起出。那妇人只觉得一股暖流自针刺处蔓延开，原本冰冷绞痛的腹部竟舒缓了大半，脸上顿时有了血色，连连道谢。

胡老扁只是摆摆手，示意学徒去抓药，又仔细叮嘱了煎服法和禁忌：“服药期间，忌生冷、油腻、发物，注意保暖，勿沾冷水。” 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这便是胡老扁的日常。他医术承自家学，据说祖上曾是宫廷御医，尤其精研妇科，于《内经》、《伤寒杂病论》、《傅青主女科》、《济阴纲目》等典籍融会贯通，更在多年行医中积累了极丰富的经验。望闻问切，四诊合参，辨证精准；用药遣方，胆大心细，往往在经典方剂基础上化裁，效如桴鼓。加之他有一手好针灸，常针药并用，解决了许多疑难杂症。

送走这位妇人，下一位进来的却是一位衣着体面、面带矜持的少妇，乃是本县商会会长新娶的姨太太，姓柳。柳姨太云鬓微乱，眉宇间锁着一股化不开的忧郁，身后跟着个小心翼翼的小丫鬟。

“胡先生，”柳姨太声音细弱，坐下后欲言又止，“我……我这身上不自在，已有两月未曾……未曾换洗，且胸胁胀痛，心烦易怒，夜不能寐。”

胡老扁示意她伸手诊脉。指尖搭上腕部，脉象弦细，如按琴弦。再看其舌，舌红，苔薄黄。他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夫人近来可是遇了些不顺心的事？”胡老扁轻声问。

柳姨太眼圈微微一红，强忍着没掉下泪来。她嫁入会长家虽锦衣玉食，但大夫人严厉，会长又常忙于应酬，她心中苦闷无处诉说，久而久之，便成了这病症。

胡老扁观其神态，已知其病根在于情志不舒，肝气郁结。肝主疏泄，调节气血，情志抑郁则肝失条达，气机不畅，故见月经停闭，胸胁胀痛；肝郁化火，扰及心神，则心烦失眠。

“夫人此症，非为实邪积聚，乃情志所伤，肝气郁结，疏泄失常所致。”胡老扁缓缓道，“治宜疏肝解郁，理气调经。方用逍遥散加减。”

他提笔写下药方：“柴胡四钱，当归四钱，白芍四钱，白术三钱，茯苓四钱，薄荷一钱半（后下），煨姜三片，炙甘草二钱。此为基础方，疏肝健脾，养血和营。” 他顿了顿，又道，“然夫人郁而化热之象已显，故加丹皮三钱，栀子三钱，以清肝泻火除烦；再加香附三钱，郁金三钱，增强行气解郁之力。七剂，水煎服。每日一剂，分早晚两次服用。”

写好方子，他并未立刻交给学徒，而是看着柳姨太，语重心长地说：“夫人，药能医病，难医心。此病关键，还在于自身开解。闲暇时不妨到花园走走，听听曲，或与一二知心人说说话，莫要将烦闷都积在心里。肝气顺了，月事自然通调，诸症皆可缓解。”

这番话，说得柳姨太心中酸楚又觉熨帖，她从未听过大夫如此细致地关怀她的心境，而非只盯着病症。她接过方子，深深看了胡老扁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感激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低声道：“多谢先生指点。”

胡老扁自是读懂了那眼神，心中却是一叹。他行医以来，因深入闺阁，诊治隐疾，又常能以医者之心体察女子之幽微情志，故而颇得女患者信赖，甚至暗生情愫者不在少数。但他深知其中分寸，始终恪守医者本分，言语行为从不逾矩。也正因如此，他虽已过而立，却始终孑然一身。他曾对至交好友感叹：“我行医如履薄冰，所见多是妇人最私密、最脆弱之时。若娶妻生子，恐这身医术带来的不仅是名声，更是无尽的麻烦与风险，何苦连累家人？”

送走柳姨太，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学徒点上油灯，开始收拾药柜。胡老扁坐在诊桌前，就着灯光翻阅一本泛黄的医书，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疑难病例。

就在这时，医馆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来人是个精悍的汉子，穿着短打，目光锐利，进门后先迅速扫视了一眼医馆内部，然后才走到诊桌前，压低声音道：“可是胡神医？”

胡老扁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神医不敢当，敝姓胡。阁下是？”

那汉子从怀里掏出一块质地极好的翡翠玉佩，放在桌上，声音压得更低：“我家主人有请，请先生即刻随我出诊。”

胡老扁目光扫过那玉佩，心中一动。这玉佩价值不菲，主人身份必定非同小可。再看这汉子的举止气度，绝非普通人家仆役，倒像是……行伍之人，或者，是哪个山头下来的人？

“贵主是？”胡老扁问道，语气依旧平稳。

“先生不必多问，到了便知。”汉子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轿子已在巷口等候，请先生务必辛苦一趟，诊金绝不会少。”

胡老扁心念电转。请医方式如此隐秘且带着胁迫，多半是遇到了难以启齿的病症，或是身份特殊，不便公开求医。无论是官是匪，这趟浑水，恐怕都不好蹚。但他身为医者，救死扶伤是天职，况且，对方既然找上门来，不去只怕立刻就有麻烦。

他沉吟片刻，对学徒吩咐道：“看好医馆。” 随即起身，对那汉子道：“请带路。”

汉子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神色，侧身让胡老扁先行。

胡老扁拿起随身的药箱，迈步走出医馆。门外夜色浓重，秋风已有凉意。巷口果然停着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两个同样精悍的轿夫垂手而立。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平静的行医生涯，从这一刻起，恐怕要掀起波澜了。这一步迈出，前方是福是祸，是机缘还是陷阱，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