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时钟,指针仿佛被粘稠的空气阻滞,每一格跳动都显得沉重而缓慢。当凌云挂断最后一个打往乡镇的电话,听筒搁回座机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时,周遭世界的声音才重新涌入他的耳膜。窗外,城市已渐次点亮灯火,夕阳的余晖仅为高楼顶端镶上一道黯淡的金边。办公室里空了大半,只剩下他,以及一片狼藉过后、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压力。
深深的疲惫感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源于内心最深处,像潮水退去后露出的湿重沙滩。他靠在椅背上,没有立刻动弹,任由白日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清晰地回放,顺序分明,毫厘不差:
当自己试图拿出证据,指出那份大家理应都见过的解读手册时,三人默契地结成了一堵推卸责任的墙。王鹏首先皱起眉头,摆出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什么解读手册?我怎么没看到?” 李娟则立刻小声附和,眼神躲闪,仿佛生怕沾上一点干系:“我…我没注意有什么解读手册…” 赵强见状,马上斩钉截铁地跟进,彻底否定了手册的存在:“对啊,根本没看到什么解读手册。凌云,是不是你记错了?”再然后,是刘建军被这动静引来后,那如同实质般压下的严厉质问与毫不留情的当众批评;最后,是他自己,在或嘲讽或冷漠或微妙的目光中,独自一人,沉默地蹲在地上,从那堆被王鹏指认的、几乎被当成废纸处理的打印废稿和旧报纸最底层,翻找出那捆完好无损却“被丢失”的手册,然后一页页抚平其他几本确实被踩皱的册子,一遍遍拨打电话,一遍遍诚恳道歉,完成这场孤独而憋屈的补救。
这顺序像一套精准的组合拳,打得他措手不及,也打得他心生寒意。愤怒和委屈不是没有,在最开始的那一刻,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凭什么?!那手册分明是……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明明是将那叠厚重的解读手册放在王鹏桌上的,它绝不可能自己跑到那堆分明是准备回收的废纸和打印废稿的最底层!王鹏他们……他们分明是……故意将它藏在了那里,然后贼喊捉贼!
念头至此,他猛地一顿,一股凉意从脊椎窜升。一个此前被混乱和指责压下的、更令人心惊的问题浮上心头:为什么?王鹏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地针对自己?仅仅是因为一次可以借题发挥的工作失误吗?还是……另有更深、更冷的缘由?
他回想起自己进入科室这几个月来的情形。他自认勤勉肯干,分配的任务从不推诿,甚至常常主动找活,力求将经手的每件事都做得尽善尽美。刘建军似乎也看在眼里,偶尔会流露出赞许的目光,甚至在非正式的场合表扬过他一两次。当时并未觉得有什么,此刻想来,那几次表扬时,王鹏等人的脸色似乎并不太好看,那笑声也显得有些干涩。
是不是……自己无意间的“积极”和“出色”,像一颗不合时宜的螺丝,拧紧了,反而破坏了办公室里某种由来已久的、默契的“生态平衡”?王鹏、李娟、赵强,他们似乎早已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工作按部就班,能推则推,能拖则拖,维持着一种“差不多就行”的状态,享受着体制内某种心照不宣的“清闲”。而自己的到来,像一条鲶鱼闯入了安静的沙丁鱼群。他的认真,他的主动,他偶尔得到的肯定,是否在他们眼中成了一种“出风头”,一种对那种“混日子”生态的挑战和破坏?自己因为埋头工作,较少参与他们午休时的闲聊八卦、下班后的小聚,是否也被视作了某种“不合群”和“清高”,一种无声的冒犯?
这个猜测让他感到一阵冰凉的无奈与悲哀。他从未想过要与谁为敌,也从未刻意要去表现什么,他只是想对得起这份工作,对得起自己的职责罢了。难道恪尽职守、追求卓越,本身也是一种原罪,会成为被排挤、被暗中使绊子的理由?这堂来自现实的人际关系课,远比任何政策文件都更加复杂、冰冷和深刻。它告诉他,工作的困难不仅仅在于事务本身,更在于处理这其中盘根错节的人心、微妙的利益与无形的界限。与人斗争,见识不同的面孔,洞悉温和表面下的暗流与算计,这本身就是一种无法从书本上学到的、残酷却又必须掌握的“学问”。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但在这孤独之中,一种新的认知也在破土而出:愤怒和辩解在那种精心设计的情境下毫无用处,只会授人以柄,让场面更加难堪,让自己显得更加失控和无能。唯有先隐忍下来,把问题的窟窿堵上,才是对自己工作成果的最好保护,也是对科室整体工作最低伤害的选择。这股强大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负面情绪,他必须靠自己,一点点消化、吸收,将其转化为更谨慎、更敏锐、更强大的内在动力。
“受委屈,看来也是工作的一部分,甚至是成长的一部分,”他暗自思忖,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划过办公桌冰凉的桌面,“关键在于,挨了这顿精心策划的捶打之后,自己是变得更脆弱、更怨天尤人,还是能变得更坚韧、更懂得如何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中前行。”真正的强大,或许不在于从未跌倒,而在于每次跌倒后,都能看清绊脚石的模样,然后带着更清晰的认知和更坚定的心,自己爬起来,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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