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色如水银般倾泻,将小院里的老槐树映出斑驳的影。凌云房间里依然亮着灯,光束透过玻璃,在静谧的乡村夜色中切割出一方温暖的坚定。桌上,《林业政策法规汇编》、《林权制度改革理论与实践》等专业书籍堆叠如山,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数月来的刻苦与坚持。
他正对着一份错综复杂的《集体林权流转规范》蹙眉沉思,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未能落下。几个政策节点间的逻辑衔接,不同时期政策的历史沿革与冲突,犹如迷雾中的岔路,让他一时难以抉择。一种熟悉的焦虑感慢慢升起——虽然钱前进副科长和老张都肯定了他的进步,但越是深入学习,他越是感到自己专业基础的薄弱。那种劳务派遣身份带来的不安全感,在寂静的深夜里偶尔也会悄然袭来,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一阵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房门被轻轻推开。父亲凌建军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走了进来。他刚核算完最近的账目,身上还隐约带着一丝海风般的清冽气息,那是常年与高端海鲜打交道留下的印记,但并不浓重刺鼻,反而混合着他常用的某种稳重牌子的男士润肤露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气息。
凌建军年近五十,身姿却依旧挺拔,依稀可见当年在北方边疆戍守时留下的军人风骨。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并非沧桑的沟壑,而是如同被精心雕琢过的坚毅线条,眉宇间沉淀着经年商海历练出的精明、豁达与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他的穿着并不张扬,但质地考究的深色羊毛衫和熨帖的长裤,无声地诉说着生意场的成功与体面。他的手掌宽厚,指节有力,虽然不再需要握枪,但经年累月掌控生意、搬运贵重货箱,依然让这双手显得结实而可靠,一枚简洁大气的金戒指戴在指间,更添几分沉稳。他的目光锐利且明亮,透着洞察世事的了然,看向儿子时,那份锐利便化为了深沉的关切与不易察觉的审视。
“还在用功?”凌建军的声音不高,却中气十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踏实感。他将温热的青瓷茶杯放在凌云手边,袅袅茶香立刻驱散了一丝夜的清寒与思维的滞涩。
凌云抬起头,接过茶杯,掌心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爹,您还没休息?遇到个难题,卡了一会儿。”在父亲面前,他偶尔会流露出不易在外人面前展现的些许困惑与脆弱,“感觉书到用时方恨少,基础不牢,很多问题钻不透,绕来绕去像进了迷宫。而且……有时候也会想,这么拼尽全力,在一个看似并不那么‘稳固’的起点上,意义到底有多大。”他没有直接说“劳务派遣”四个字,但父亲显然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凌建军没有立刻回答,他拉过一张藤椅坐下,姿态放松却依旧脊背笔直。他的目光细致地扫过儿子书桌上那些厚重的专业书籍、写满批注与思考的笔记,以及墙上那张规划严谨、已完成大半的学习进度表,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基于自身丰富阅历的了然。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泰山”——这是他习惯了多年的牌子,符合他如今的身份、习惯与社交圈层。但他并没有点燃,只是习惯性地将烟支在鼻下轻轻嗅了嗅,然后在指间缓缓转动着,仿佛在摩挲一段旧日时光,又像是在斟酌词句。
“觉得难?觉得前路看不清楚?心里有点发虚,不踏实?”他开口,声音沉稳温和,却自带一种力量,轻易地将凌云的思绪引向了更为广阔的时空,“这感觉,我太懂了。我当年刚北上当兵的时候,年纪比你现在还小点,那滋味,比你这时候可难受多了。”
他的眼神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片冰天雪地:
“在北疆,冬天那才叫真冷。不是咱们这儿那种湿冷,是干冷,像刀子,能直接扎进骨头缝里。白毛风一刮起来,天地一片混沌,呜呜的响,哨所外面垄沟里的雪能积一人多深。我们出去巡逻,裹得跟熊似的,里三层外三层,口罩、皮帽子、大衣、毡靴,一样不敢少。可就这样,出去不到十分钟,睫毛、帽檐上全是硬邦邦的白霜,喘口气,都觉得那冷气像小冰碴子,唰唰地往肺管子里钻,生疼。”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烟卷,细节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那枪,铁的,冷得邪乎,徒手摸上去,瞬间就能粘掉一层皮,得戴着厚厚的手套才敢碰。晚上站岗,那才是真正的考验。怀里揣着灌满热水的军用水壶,不到半小时就凉得透透的,像个冰疙瘩。不能坐,不能躲,只能不停地、小幅度的跺脚,活动手指脚趾,靠意志力硬扛。两个小时一班岗,感觉比两年还长。寂寞、寒冷、疲惫,还有对远方家乡的思念,全都混在一起涌上来,那滋味,真能让人崩溃。”
“但部队这所大熔炉,最厉害的就是能炼掉你的矫情和软弱。”凌建军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种回望往昔峥嵘岁月的复杂情感,有艰苦,更有自豪,“它教会我的,第一是绝对服从,第二就是‘死磕’,第三是‘等得起’。装备不如人家尖子班,那就训练量加倍,别人跑五公里,我们跑十公里,熄灯了还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研究战术条令、练瞄准。文化底子薄,那就拼了命地学,抄笔记抄到手腕肿。遇到艰巨任务,从不指望一蹴而就,一遍遍推演,一次次尝试,不找到最优解不罢休。很多事,急不得,得像钉子一样扎下去,耐着性子熬,稳得住神。熬过了最难受的那个临界点,后面就顺了,天也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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