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上的日头偏了西,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地上的黄土被之前的“少爷兵”们踩得乱七八糟,混着呕吐物和血迹,味儿不太好闻。
看台上的气氛有些发僵。
萧瑀手里端着茶杯,水早就凉了,但他没放下,也没喝,就那么端着,眼睛盯着杯子里浮浮沉沉的茶叶梗。
李元昌拿扇子挡着半边脸,也不说话了。
毕竟刚才那出饿狗抢屎,把宗室脸皮扒下来踩在地上。
“这就是你们举荐的人?”
李世民把手里的紫檀佛珠往桌上一丢。
哒的一声。
轻响。
却像个耳刮子抽在在场所有权贵的脸上。
“还有人吗?”
李世民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但透着一股子让人心慌的乏味。
“有。”
叶凡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
他坐没坐相,一只脚踩在胡凳的横杠上,下巴冲着场口努了努。
“司礼官,喊号。”
那司礼官是个大嗓门,憋了半天,这会儿终于扯开了嗓子。
“下一位——”
“神武军原宣节校尉,现无官身,王玄策!”
这名字一出,看台上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谁?”
“王玄策?没听过啊。”
“好像是武郡王的那个徒弟?前几年不是听说腿瘸了吗?”
萧瑀把手里的凉茶泼了。
他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角,冷哼一声。
“武郡王这是无人可用了?弄个残废上来充数?”
叶凡没理他。
他拿起一颗葡萄,对着光照了照,晶莹剔透的。
“是不是残废,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场口走进来一个人。
没骑马。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甲,腰上系着根麻绳,手里提着把样式普通的横刀。
他走得不快。
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王玄策走到演武场中间,也没那些花里胡哨的动作,只是冲着高台抱了抱拳。
动作干脆。
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刀,没那么多装饰,但看着就扎手。
“开始吧。”
李绩在评判席上喊了一嗓子。
铜锣响。
第一关,负重跑。
王玄策走到沙袋堆旁,弯腰,拎起一个三十斤的沙袋。
他没像之前那些少爷兵把沙袋背背上,而是用麻绳把沙袋横捆在胸前。
这动作让不少人皱眉。
这不勒得慌?
“这是要命的绑法。”
程咬金在旁边咧嘴笑了,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背在背上,那是负重行军。捆在胸前,那是为了防止背后有人放冷箭,关键时刻还能当盾牌使。”
“这小子,有点意思。”
王玄策跑了起来。
不快。
但他身子伏得很低,每一步迈出去的距离像是拿尺子量过一样,分毫不差。
一圈。
两圈。
之前的那些世家子弟,跑到第三圈的时候,呼吸就像拉破风箱。
可王玄策的呼吸声很轻。
甚至听不见。
只有那一双破皮靴踩在黄土上的声音。
沙沙。
沙沙。
很有节奏,听着让人莫名地心安,又让人莫名的压抑。
日头晒在他脸上,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滴,流进领口里。
他连擦都没擦一下。
眼神死死盯着前方,就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去杀。
十圈跑完。
王玄策停在终点。
他解开胸前的沙袋,轻轻放在地上。
没喘粗气。
只是胸膛起伏稍微大了一些,脸稍微红了一点。
他抬起头,看向高台,目光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全场鸦雀无声。
刚才还在嘲笑他是瘸子的人,这会儿觉得脸皮有点发烫。
萧瑀的手抖了一下,那个空茶杯差点掉在地上。
“好!”
不知道是哪个角落里的黑汉子喊了一声。
这一声像是火星子掉进了油锅。
“好样的!”
“这才是爷们!”
围观的百姓和低级军官们炸了锅。
他们不懂什么武艺,但能看出这人跑完五十里,跟下楼买个菜似的轻松。
“第二关。”
李绩的声音依旧冷硬,但他手里的朱笔已经提起,在名册上重重勾了一笔。
机关吱呀作响。
十个巨大的木架子被推了出来。
这次不是之前的疯牛。
是悬挂在滑轨上的木制飞鸟,下面连着绳索,由十个壮汉在后面猛地拉动。
速度极快。
嗖嗖嗖——
飞鸟在空中划过一道道诡异的弧线,忽高忽低,根本没个准头。
“这也太快了!”
李元昌惊呼出声。
“这是刁难!之前的疯牛虽然快,但至少是在地上跑。这飞鸟在天上乱窜,神仙也射不中!”
叶凡把葡萄皮吐在手心里。
“这就是战场。”
他看着场下的王玄策。
“敌人的骑兵冲锋起来,脑袋就像这飞鸟一样乱晃。你要是射不中眼睛和咽喉,那死的就是你。”
王玄策翻身上马。
马是一匹普通的枣红马,有点瘦,但眼睛很亮。
他没急着动。
直到那十只飞鸟全部被拉动,在空中乱成一锅粥的时候。
“驾!”
王玄策猛地一夹马腹。
枣红马嘶鸣一声,窜了出去。
他在马背上直起了身子。
弯弓。
搭箭。
但他没射。
看台上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快射啊!”
“要撞上了!”
眼看着马就要冲到木架子底下,那些飞鸟也要滑到尽头了。
王玄策突然动了。
他的手快得出了残影。
蹦!
弓弦震动的声音连成了一片,像是一声闷雷。
不是一箭一箭地射。
他是连珠箭!
三箭齐发!
紧接着又是三箭!
最后四箭几乎是贴着马耳朵射出去的。
夺夺夺夺——
一阵密集的闷响。
那十只在空中乱舞的木鸟,像是突然被施了定身法。
一只接一只地炸开。
木屑纷飞。
每一只木鸟的“咽喉”部位,都插着一支还在颤动的羽箭。
马停了。
王玄策勒住缰绳,马蹄在地上刨出一个土坑。
他放下弓,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白色的气箭在阳光下散开。
“好!”
李世民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整个人站了起来。
龙颜大悦。
“这才是朕的大唐男儿!”
李元昌的脸白了。
他转头看了看自家那个还在因为崴了脚哼哼唧唧的侄子,又看了看场上那个如松柏般挺立的身影。
差距。
这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混出来的人,和在脂粉堆里泡大的人的差距。
“第三关。”
叶凡的声音适时响起。
打破了场间的欢呼。
“实战。”
叶凡转过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薛礼。
“仁贵,你去。”
薛礼点了点头。
他没拿那杆标志性的方天画戟,而是随手从兵器架上抽了一杆包了厚布的木戟。
薛礼走下场。
演武场突然静得可怕。
薛礼身上那种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煞气,隔着老远都能让人汗毛倒竖。
王玄策眼神骤变,盯着薛礼。
他攥紧了刀,手背青筋蹦起。
这是神武军第一猛将。
是他的顶头上司。
也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大帅,请指教。”
王玄策沉了沉气,摆了个防守的架势。
“一炷香。”
薛礼单手持戟,戟尖斜指地面。
“撑过去,你活。撑不过去,去医馆躺半个月。”
香点燃了。
青烟袅袅升起。
“杀!”
薛礼动了。
没有任何花哨。
就是一戟砸下来。
空气被撕裂,发出呜呜的怪啸。
王玄策没硬接。
他这小身板,硬接这一戟,胳膊得断。
他就地一滚,也是难看得很,懒驴打滚。
砰!
木戟砸在地上,黄土飞扬,地上出现了一个碗口大的坑。
王玄策滚到薛礼侧面,手中横刀如毒蛇吐信,直刺薛礼的软肋。
薛礼连头都没回。
手腕一抖。
大戟横扫。
当!
王玄策感觉自己像是砍在了一堵铁墙上。
虎口发麻,刀差点脱手。
他借着这股反震之力,整个人向后飘退三丈。
“太慢。”
薛礼迈开步子,压了上来。
大戟如龙,招招致命。
刺、挑、扫、劈。
每一招都带着要把人砸碎的气势。
王玄策就像是在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
他不停地退,不停地躲。
身上的布甲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里面的皮肤渗出血珠。
但他没倒。
他利用演武场上的兵器架,利用地上的土坑,甚至扬起沙子迷薛礼的眼。
只要能活下来,什么手段都用。
萧瑀看得直皱眉。
“这……这也太下作了。”
“下作?”
叶凡嗤笑一声。
“萧大人,战场上只有死人和活人,没有君子和小人。能活下来,就是本事。”
香烧了一半。
王玄策已经是气喘吁吁,发髻都散了,披头散发像个厉鬼。
但他还在坚持。
薛礼的攻势越来越猛。
最后一击。
薛礼大喝一声,双手持戟,一招“横扫千军”。
这一击避无可避。
王玄策眼里冒起狠劲。
他没躲。
反而迎着大戟冲了上去。
在戟杆即将扫中他腰肋的一瞬间,他用横刀卡住了戟头,身子顺势往戟杆上一挂,双腿绞住了薛礼的胳膊。
如同附骨之疽。
他手里的半截断刀(刚才被震断了),抵在了薛礼的脖子上。
与此同时。
薛礼的手肘也顶在了王玄策的心口。
静止。
香刚好烧完。
最后一缕烟灰掉在铜炉里。
薛礼低头,看了看抵在自己喉咙上的断刀,又看了看像猴子一样挂在自己身上的王玄策。
他笑了。
很少见地笑了。
“不错。”
薛礼松开劲力,把王玄策放了下来。
“有点狼崽子的狠劲。”
薛礼拍了拍王玄策肩膀上的灰。
“这羽林卫若是有你,算是有根骨头了。”
全场掌声雷动。
这一场比斗,虽然王玄策狼狈不堪,但他面对的是大唐战神级别的薛礼啊!
能在薛礼手底下撑过一炷香,还能反击,这本身就是奇迹。
王玄策大口喘着气,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大石压着,疼得厉害。
但他站得笔直。
“最后一关。”
叶凡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子。
这才是重头戏。
也是他给那帮文官挖的最后一个坑。
几个侍卫抬着一个巨大的沙盘走了上来。
沙盘上的地形很复杂。
两侧是高耸入云的山峰,中间是一条狭长的谷底。
只有一条路。
死路。
李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没穿甲,只是一身布衣,但这会儿的气势比穿甲还重。
他走到沙盘前,看着那个地形,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恍惚和痛苦。
那是他一辈子的痛。
也是大唐军界永远的伤疤。
“王玄策。”
李靖的声音有些哑,带着一股子苍凉。
“这一关,不考兵法,不考算学。”
他指着那个沙盘。
“此局,名为昆仑谷。”
三个字一出。
看台上原本还有些喧闹的声音,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连李元昌都屏住了呼吸。
昆仑谷。
那是秦琼战死的地方。
是无数老兵提起都会落泪的绝地。
“当时,秦叔宝将军率领五千精骑,被两万敌军困在此处。”
李靖的手指在沙盘上划过。
“前有巨石封路,后有追兵堵截。两侧山上全是滚木礌石和弓箭手。”
“粮草已尽,水源被断。”
李靖抬起头,那双看透了世事的眼睛死死盯着王玄策。
那种压力,比刚才面对薛礼的大戟还要沉重。
“如果是你。”
“你是三军主帅。”
“你怎么破这个死局?”
“怎么带兄弟们回家?”
这是一道送命题。
也是一道无解的题。
当年秦琼何等英雄,也折在了这里。
萧瑀暗自松了口气。
这题,神仙来了也解不开。
叶凡这小子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把自己徒弟往死胡同里逼。
王玄策看着那个沙盘。
他当然知道昆仑谷。
那是每个神武军新兵入伍第一课就要学的内容。
但他没急着回答。
他围着沙盘走了一圈。
又走了一圈。
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
时间一点点过去。
日头已经快要落山了,残阳如血,照在那个有些残破的沙盘上,显得格外凄凉。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放弃的时候。
王玄策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看着李靖,声音有些干涩,却字字有力。
“大帅。”
“此局……”
“无解。”
哗——
全场哗然。
萧瑀忍不住讥笑:“无解?这就是你的答案?既然无解,那便是认输了?”
王玄策没理他。
他看着李靖的眼睛,接着说道:
“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昆仑谷,是死地,无生机。”
王玄策伸出手,抓起一把代表唐军的红色旗帜。
“若是我是主帅。”
“我会下令,全军弃马。”
“杀马饮血,以充饥渴。”
他把那一面面红色小旗,插在了谷口最狭窄的地方。
“我不突围。”
“我也不求援。”
“我会带着五千弟兄,就钉在这里。”
王玄策的手猛地往下一按,几面小旗被折断了。
“我会把敌人的两万大军,死死拖在谷口。”
“拿尸体堆墙,骨头当盾。”
“只要我们还没死绝,他们就别想从这里过去一步。”
王玄策的声音越来越大,在演武场上回荡。
“我会派两名死士,带着我的将印和军旗,从绝壁上爬出去。”
“告诉后面的援军。”
“别来救我们。”
“绕过去!”
王玄策的手指在沙盘的另一侧狠狠划了一道线。
直插敌军后方大营。
“趁着两万敌军被我们咬住的时候,端了他们的老窝!”
“用我们五千人的命。”
“换一场大胜。”
说完。
王玄策把手里剩下的一面残破的红旗,轻轻插在了山谷的最深处。
那是主帅的位置。
“这。”
“就是我的破局之法。”
“只要大唐赢了,我们就没输。”
风停了。
演武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李靖的身子微微颤抖。
两行浊泪,顺着这位铁血元帅的脸颊流了下来。
李世民坐在高台上,红了眼眶。
他看着场下那个衣衫褴褛、满身尘土的年轻校尉。
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手持双锏、满身是血的秦叔宝。
“好。”
李靖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
“好一个只要大唐赢了,我们就没输。”
他转过身,对着叶凡拱了拱手。
这一礼,敬的是教出这样徒弟的人。
“守拙,你教了个好徒弟。”
叶凡坐在那里,没说话。
只是端起那杯茶,对着地上一洒。
敬故人。
敬英魂。
“萧大人。”
叶凡放下茶杯,转头看向已经面无人色的萧瑀。
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你刚才问,什么是羽林卫的标准?”
叶凡指着场下的王玄策。
“这就是标准。”
“哪怕是死局。”
“也要用牙把敌人的肉咬下一块来。”
“这,才叫天子亲军。”
“这,才配守卫大唐的国门。”
叶凡站起身,大袖一挥。
“从今天起,王玄策为羽林卫第一任统领。”
“谁赞成?”
“谁反对?”
夕阳下。
叶凡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是一座碑。
全场寂静。
无人敢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