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演武场的日头毒辣。
黄土被晒得冒烟,踩一脚能扬起半尺高的灰。
李世民坐在高台御帐里,手里那串紫檀佛珠转得飞快。
他没看下面,眼神倒是往左边的叶凡身上飘。
叶凡今儿个没穿官服,一身宽袖麻衣,手里捏着把折扇,要是再提个鸟笼,就像是来逛庙会的闲汉。
他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两碟子点心,一壶凉茶。
“你就一点不担心?”
李世民问了一句。
叶凡嗑开一粒瓜子,呸的一声吐掉壳。
“担心什么?”
“担心没人过得了这一关,你这羽林卫真成了空架子。”
叶凡笑了笑。
他拿折扇指了指台下那乌压压的人群。
“陛下,架子空不怕,就怕里面塞的全是烂草。”
萧瑀坐在另一侧,脸色铁青。
他听得懂这话里的刺。
今儿个来的,大半都是世家大族硬塞进来的“青年才俊”。
个个衣鲜亮马,盔甲擦得比镜子还亮。
“开始吧。”
李世民挥了挥手。
铜锣咣的一声响。
第一轮,体能。
没有什么花哨的,就是背着三十斤沙袋,围着演武场跑十圈。
五里地。
第一个出列的,是宗室子弟,叫李宗南。
长得确实周正。
面白如玉,一身银白色的明光铠,腰间挂着把镶金的宝剑。
他冲着高台这边拱了拱手,动作潇洒得很。
“这孩子不错。”
李元昌在旁边帮腔,脸上带着笑。
“那是臣的侄儿,平日里弓马娴熟,三十斤对他来说,那是小菜一碟。”
叶凡没接茬。
他只是把那一碟子瓜子往李元昌那边推了推。
“汉王殿下,吃点?”
“这瓜子咸,待会儿嗓子干,容易说不出话。”
李元昌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场下的李宗南背起了沙袋。
起步很快。
甚至可以说有点飘逸。
前两圈,他还保持着那个挺拔的身姿,甚至还能冲着场边的贵女们挥挥手。
萧瑀的脸色缓和了些。
你看,这不挺好的吗?
谁说世家子弟不能吃苦?
第三圈。
李宗南的步子乱了。
那身漂亮的明光铠,这会儿成了要命的铁罐头。
正午的太阳毒辣,晒得他那张保养极好的脸生疼。
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蛰得生疼。
他开始喘。
像个破风箱。
呼哧,呼哧。
第四圈。
李宗南的腿像灌了铅。
他那是登云靴,底子厚,走在宫里的金砖地上是有派头。
可在这软趴趴的黄土里,每一步都陷进去半截。
拔出来,得费老劲。
“怎么慢下来了?”
李世民皱了皱眉。
叶凡喝了口凉茶。
“陛下,那是肺炸了。”
“这孩子平时怕是连茶碗都没端过几个时辰,这会儿让他负重跑,气血上不来,眼发黑,腿发软。”
话音刚落。
噗通。
场上的李宗南脚下一绊,直接栽进了土里。
沙袋压在他背上,沉得很。
他挣扎了两下,没起来。
哇的一声。
吐了。
早起吃的燕窝粥,混着胆汁,喷了一地。
刚才还觉得他潇洒的贵女们,这会儿都捂着鼻子往后退。
两个禁军上去,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了下去。
李宗南的头盔掉了,发髻散乱,满脸都是土和呕吐物。
哪还有半点贵公子的模样?
李元昌手里的茶杯晃了一下,几滴水洒在袍子上。
他没敢擦。
脸有些发烫。
“下一个。”
李绩坐在评判席上,手里拿着朱笔,在一张名册上重重画了个叉。
声音很冷。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简直就是一场闹剧。
有的跑到一半把沙袋扔了,坐在地上哭爹喊娘。
有的跑完了,直接晕死过去,口吐白沫。
还有个聪明的,往沙袋里掺了棉花,结果被当场查出来。
李绩直接让人把他裤子扒了,赏了二十军棍,打得皮开肉绽,扔了出去。
萧瑀坐不住了。
他屁股底下像是长了钉子。
这丢的不是人,是世家的脸面。
“这……这只是体能。”
萧瑀强撑着开口。
“为将者,当以武艺谋略为重。若是只比力气,那是蛮牛,不是将军。”
叶凡点了点头。
“萧大人言之有理。”
“那就比武艺。”
第二轮。
实战。
上场的是一位侯爵的嫡长孙,叫王腾。
也是个练家子,据说是得了名师真传。
他手里提着把长剑,剑穗长得能拖地。
考官是尉迟宝林。
这黑大个儿就穿了件单衣,手里连兵器都没拿。
他打了个哈欠,眼神有点散。
昨晚跟他爹喝酒喝多了,这会儿还有点困。
“请赐教!”
王腾大喝一声,挽了个剑花。
这一招叫“白鹤亮翅”,确实好看。
剑光霍霍,风声呼啸。
看台上的萧瑀眼睛亮了。
“好剑法!”
“虚实相生,这一招若是用在战场上……”
话还没说完。
场上的王腾动了。
他脚踩七星步,剑尖抖动,直刺尉迟宝林的面门。
尉迟宝林没动。
直到剑尖离鼻子只有三寸。
他突然往左边跨了一步。
就一步。
不快,也不慢。
刚好躲开。
王腾一剑刺空,力道用老了,身子往前冲。
这时候,变故生了。
他那个漂亮的、长长的剑穗,不知怎么缠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又顺势勾住了剑柄。
王腾想收剑,却被剑穗别了一下劲儿。
左脚绊右脚。
噗通。
一个极其标准的狗啃泥。
脸着地。
鼻子正好磕在一块硬土坷垃上。
血飚了出来。
全场安静下来。
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
尉迟宝林挠了挠头。
他看着趴在地上的王腾,一脸的无辜。
“那个……我还没动手呢。”
“承让。”
尉迟宝林抱了抱拳,转身走了。
王腾趴在地上,捂着流血的鼻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萧瑀的胡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张了张嘴,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叶凡摇着折扇,慢悠悠地来了一句。
“萧大人,这招叫什么?”
“猛虎扑食?”
“还是……饿狗抢屎?”
噗嗤。
李世民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摆了摆手,示意王德给自己倒杯茶压压惊。
“荒唐。”
李世民说了两个字。
但那语气里,全是失望。
第三轮。
这也是萧瑀最后的指望。
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
他叫萧文。
萧家子弟,从小聪慧,号称读遍兵书。
他也是唯一一个咬着牙,跑完了全程,还没晕过去的人。
虽然脸色惨白,腿肚子转筋,但至少站住了。
萧文走到沙盘前。
题目是叶凡出的:奇袭薛延陀王庭。
三千轻骑,怎么打?
萧文深吸了一口气。
他平复了一下狂跳的心脏,拿起指挥杆。
“薛延陀乃虎狼之国,王庭防守必严。”
“学生以为,当先派细作潜入,散布谣言,乱其军心。”
“而后,大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日行三十里,建立粮道,以防被断后路。”
“再以王道之师,发檄文,令其归降。”
“若不降,再徐徐图之。”
他说得很顺。
引经据典,颇有章法。
萧瑀松了口气。
这才是读书人的本事。
打仗嘛,那就是要讲究个先礼后兵,讲究个万无一失。
“完了?”
李绩抬起眼皮,看了萧文一眼。
“完了。”
萧文一脸自信。
李绩把手里的朱笔往桌上一扔。
啪。
“狗屁不通。”
萧文愣住了。
“徐茂公!”
萧瑀拍案而起。
“你这是什么话?这乃是兵法正道!怎就是狗屁不通?”
李绩站起身。
他走到沙盘前,一把拔掉代表唐军的小旗。
“奇袭。”
“你看得懂这两个字吗?”
李绩指着那片茫茫草原。
“三千轻骑,深入大漠千里。”
“你还要步步为营?还要日行三十里?”
“等你那个粮道建起来,薛延陀的马刀早就架在你脖子上了!”
李绩猛地一拍沙盘边沿。
震得上面的沙子直跳。
“奇袭,就是要快!”
“一人双马,日夜兼程,吃干粮,喝雪水!”
“不要后勤,不要粮道!”
“就像一把刀子,直接捅进心脏!”
“你那种打法,是在送死,也是在把三千弟兄的命当儿戏!”
“纸上谈兵。”
李绩吐出四个字。
萧文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想反驳,可是看着李绩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他怕了。
那眼神里带着上过战场的狠劲。
书里没教过怎么对付这种眼神。
萧文低下头,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演武场上,风卷着黄沙,吹得旗帜猎猎作响。
一百多个世家子弟。
淘汰了九成九。
剩下的那几个,也是歪瓜裂枣,勉强及格。
而在演武场的角落里。
有一群穿着粗布麻衣的汉子。
他们皮肤黝黑,手上全是老茧。
就在刚才。
那个之前在榜文下报名的黑大个儿,背着三十斤沙袋,跑得飞快。
甚至还在最后冲刺的时候,超过了一个骑马的校尉。
射箭的时候,他不懂什么姿势。
但他拉得开三石的强弓。
每一箭,都扎进那疯牛的皮肉里,入肉三分。
沙盘他不懂。
但他说了句大实话:“哪有水草往哪跑,把他们的牛羊抢了,他们就得饿死。”
李绩当时给了个“上”的评语。
这强烈的对比,让萧瑀脸上火辣辣的。
抽在萧瑀的脸上。
也抽在所有此时坐在高台上的权贵脸上。
李世民站了起来。
他走到栏杆前,俯视着下面这群垂头丧气的“天潢贵胄”。
又看了看角落里那群正在喝凉水、吃大饼的“泥腿子”。
眼神很冷。
“萧爱卿。”
李世民没有回头。
声音不高,却让萧瑀打了个寒颤。
“这就是你要朕重用的宗室英才?”
萧瑀哆嗦了一下。
他想跪下请罪,可是膝盖像是僵住了。
“这就是能保我大唐江山万年无忧的羽林卫?”
李世民转过身。
目光锐利,萧瑀不敢直视。
“我李氏宗亲之中……”
“可还有哪怕一个,能拿得出手的男儿?”
萧瑀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