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山深处的岩层下,一道火线沿着地脉缓缓流动。红孩儿盘坐在寒潭边缘,双目紧闭,指尖抵在额前,皮肤下隐隐有金光游走。
他记得半个时辰前,山顶那道身影立得笔直。牛魔王将混铁棍插入岩石,披风被热风吹起,像一面不倒的旗。那一刻,他认出了那个背影。不是佛门经文中描写的妖王,也不是观音口中必须铲除的乱世祸根,而是小时候把他举过头顶,让他去看云上日出的那个人。
他的手慢慢握紧。
自从被接去圣婴国那天起,记忆就断了大半。只依稀记得自己哭过,喊着不要离开,可没人理会。后来的日子,每日诵经、修行、斩杀“邪祟”,他以为那是正道。直到前几夜,他在梦中听见一声低吼,像是从血脉深处传来,震得三昧真火在经脉里乱窜。
他睁开眼,瞳孔中的火焰颜色变了。原本青白的火苗泛出赤金色,像是烧到了最深处。
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年幼的他站在山口,身后是烈焰翻腾的洞府,牛魔王蹲下身,手掌按在他肩上,说:“我儿不必跪谁,只须记得,你是火中生,不是笼中养。”
声音刚落,耳边立刻响起另一道诵经声,低沉而清晰:“破妄归真,斩尽执念,方可入极乐。”
红孩儿猛地咬住牙关,额头渗出一层细汗。他知道这是净念咒印在起作用。每次他靠近真实记忆,那道声音就会出现,试图抹去一切与佛门相悖的念头。
但他现在看清了。父亲没有背叛天道,也没有勾结邪魔。相反,是有人把他从父亲身边夺走,用梵火洗去记忆,再塑造成对付妖族的刀。
而天蓬他们,并非敌人。
他想起数日前在两界山外那一战。他主动出击,以三昧真火攻向天蓬,对方却只是横耙格挡,未还一击。临退时,天蓬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杀意,反倒像是在等什么人醒来。
那时他不懂。现在明白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潭边,伸手探入水中。寒潭本应冰冷刺骨,可他的手一碰水面,水就沸腾起来。这不是普通的火,是血脉里的东西在回应外界的召唤。
他抬起手,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指尖燃起一团小火,迅速凝成一个符纹。那纹路复杂,却又带着某种天然的熟悉感。这是牛魔王早年教他的血亲信印,只有父子之间才能感应到。
他把符印轻轻推出。火纹融入风中,随气流飘向远方。
做完这些,他退回原地,重新坐下。他知道这一举动可能暴露自己,也可能引来佛门察觉。但他不能再装下去了。
如果父亲选择站在天蓬那边,那他也不能再为佛门出手。
他闭上眼,继续压制识海中的躁动。那道诵经声越来越强,几乎要撕裂神魂。他能感觉到,有人正在远处注视着他,也许就在灵山某处,通过某种法阵监控他的状态。
但他撑住了。
因为他记起了更多事。那一年暴雨倾盆,他发高烧,牛魔王背着他在山间奔跑,一路撞开雷电封锁,只为找一味药。他还记得父亲喘着粗气说:“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任何人把你带走。”
后来的事,他一直以为是梦。
现在知道,那是真的。
与此同时,两界山边缘,天蓬正俯身检查钉耙信标的波动。蓝光稳定,但忽然间,表面泛起一圈金纹,极其短暂,一闪即逝。
他动作一顿。
随即,他抬起左手,轻轻抚过钉耙柄身。那里刻着一道旧痕,是早先与牛魔王定下的暗记——若血脉相关者释放信印,信标会有反应。
他没说话,只是将钉耙插回地面,坐了下来。
他知道那道金纹意味着什么。
红孩儿已经开始动摇。甚至,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确认。这种事,骗不了人。信印只能由血亲发动,而能穿过佛门层层封锁传出来的,绝不会是假信号。
他抬头看向火焰山方向。夜色浓重,山体内部仍有红光流动,像是大地在呼吸。
他低声说:“火种未灭。”
这句话落下不久,火焰山另一侧,一处隐蔽岩洞内,一名罗汉悄然现身。他手中捧着一枚铜镜,镜面映出红孩儿静坐的身影。他的眉头微微皱起。
“刚才有一股异样波动。”罗汉自语,“像是……血脉共鸣。”
他伸手掐诀,欲进一步探查,却见镜中红孩儿忽然睁眼,目光直直望来,仿佛穿透虚空,盯住了他。
罗汉心头一震,急忙收镜后退。再看时,镜面已模糊不清。
他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而在幽谷深处,红孩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知道刚才那一眼震慑了监视者,但这不会持续太久。接下来,他会受到更严密的监控,甚至可能被召回灵山。
他不在乎。
他站起身,走向岩壁尽头的一口铁匣。那是他多年来收藏父亲旧物的地方,里面有一块残甲,一根断角,还有一片烧焦的披风碎片。
他打开铁匣,取出那片披风,握在手中。
外面风声渐紧,远处传来轻微震动。是地脉在响应某种即将到来的变化。他知道大战不远了。
他把披风贴在胸口,闭上眼。
下一刻,他猛然睁眼,抬手打出一道火印,封住洞口。然后盘膝坐下,开始运转体内真火,压制所有外泄的气息。
他已经做了选择。现在,只能等。
等父亲再次举起混铁棍的那一刻。
等他自己,也能站在父亲身边,堂堂正正地挥出一击的那一刻。
他不再压抑体内的火。那火由青转金,由金转赤,最终稳定在一种深沉的暗红色。这不是佛门认可的清净之火,也不是用来镇压同族的刑罚之火,而是从血脉里烧出来的,属于自己的火。
他低头看着双手,轻声说:“我不是你们的刀。”
话音落下,洞外风停,地脉震动也暂时平息。
一片死寂中,岩缝里一滴熔岩缓缓滑落,砸在地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