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二十一章:毒针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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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在陆连奎的脸上,混合着颈侧伤口渗出的温热血液向下流淌。他瘫在泥泞里,身体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唯有胸腔深处剧烈的扯痛和颈边火辣辣的割裂感提醒着他还在人间。视线被雨水和血水模糊,只能看到那只向他咽喉抓来的、戴着黑色胶皮手套的手,在距离他皮肤不到一寸的地方,突兀地被钉在了半空!
僵硬!绝对的僵硬!
那只手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连同它主人的整个身体一起凝固。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紧接着,那高大“警察”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喉结处那个细小圆洞边缘的皮肉,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向内收缩、焦灼变色。一丝若有若无、混合着金属锈蚀和苦杏仁的独特腥气,极其霸道地穿透了雨水的土腥和尸体的血腥,钻入陆连奎濒临涣散的意识深处!
氰化物!剧毒!与铜匠铺那具冰冷尸体颈动脉上残留的致命气息如出一辙!
那个高大的身影猛地向前踉跄一步,喉咙里发出“嗬…嗬…”如同破风箱般艰难恐怖的吸气声。雨帽下那张绷紧僵硬的脸庞终于剧烈地抽搐起来,双目圆睁,瞳孔在极度的痛苦和难以置信中迅速放大、失去焦距。他徒劳地抬起另一只手,想去捂住咽喉上那个致命的小孔,指尖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雨水和血沫。身体的重心彻底崩塌,“噗通”一声,如同一截被砍断的朽木,直挺挺地砸倒在陆连奎身旁的泥水坑里,溅起的浑浊泥浆扑了陆连奎一脸。
死亡降临得迅猛而无声,只有那空洞的眼神还凝固着最后一丝未褪尽的杀意和惊愕。
“督座!!”张顺挣扎着从废弃铁桶后探出半身,拖着断腿惊恐地爬了过来,看着地上瞬间毙命的伪装警察,又看看颈边流血、气息奄奄的陆连奎,吓得魂飞魄散,“这…这他妈又是怎么回事!谁…谁杀了他?!”
“别…别碰他!”陆连奎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死亡的威胁暂时解除,但巨大的谜团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是谁?在这个节骨眼上,用如此隐蔽狠毒的方式灭口?!是敌?还是友?
“不许动!举起手来!”几乎是同时,尖锐的吆喝声和拉动枪栓的“咔嚓”声从四面响起!那些随后包围上来的“闸北警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将枪口齐刷刷指向了地上的尸体和陆连奎、张顺两人!雨幕中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充满了猜疑和杀气。
“放下枪!自己人!”一声带着浓重法语音调的严厉呵斥穿透雨幕!只见一个穿着笔挺法租界巡捕房高级警官制服、身材敦实、蓄着修剪整齐络腮胡的白人男子,在一队装备精良、头戴钢盔的法捕簇拥下,推开挡路的闸北警察,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雨水打湿了他深蓝色的帽檐和肩章上的金色绶带,正是公共租界巡捕房督察长费沃里!
“费沃里先生!”张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激动地喊道,“快救陆督座!我们遭了埋伏!仓库塌了!刚才…刚才那个闸北的警察想杀督座!被人用毒针灭口了!”
费沃里脸色阴沉得如同锅底,锐利的蓝眼睛迅速扫过现场:巨大的仓库废墟如同狰狞的伤口矗立在暴雨中,扭曲的钢铁和木梁刺向天空。泥泞的空地上,横卧着伪装警察迅速变色的尸体,陆连奎浑身泥血、颈边带伤倒在尸体旁,张顺断了一条腿,形容凄惨。远处仓库废墟里隐约可见被掩埋的尸体轮廓。血腥味、硝烟味混合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苦杏仁气息,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构成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封锁现场!所有人退开!不准触碰尸体!尤其是那个!”费沃里指着伪装警察的尸体,用法语和生硬的中文厉声命令,“医生!担架!快!”他快步走到陆连奎身边蹲下,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和颈边的伤口,眉头紧锁:“陆!坚持住!”随即又转头对张顺吼道:“到底怎么回事!详细说!任何细节!”
冰冷刺骨的雨水持续冲刷着陆连奎的身体,带走残存的热量,却也让他昏沉的意识强行维持着一丝清明。费沃里带来的法租界医生迅速给他做了初步检查和处理,颈侧的伤口被紧急消毒包扎,后背和肋骨的剧痛在吗啡的作用下稍稍钝化。他被小心地抬上担架,盖上防雨布,送往法租界设备最好的广慈医院。张顺也被妥善安置。
躺在担架上,陆连奎的思维却异常活跃。仓库里精准的坍塌伏击,外面冷酷的补枪杀手,最后时刻伪装成警察的杀手以及那枚及时出现的毒针…一环扣一环,狠辣缜密,却又在最后关头匪夷所思地断链。灭口…是为了阻止这个伪装警察暴露什么?还是…为了阻止他陆连奎从这人口中问出什么?那双在顶棚一闪而过的青色布衫身影,与眼前这枚毒针,隐隐构成了某种令人心悸的联系。
广慈医院顶层,特护病房。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依旧滂沱的雨声,只留下一片令人压抑的安静。消毒水的味道浓烈。陆连奎躺在洁白的病床上,颈侧和手臂缠着纱布,后背和胸腔被固定,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部的伤痛。吗啡的药效正在消退,锐痛如同细密的钢针,不断刺穿着他的神经。费沃里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脸色凝重,手里捏着一份刚从法捕房化验室送来的初步报告。
“那个伪装者的身份查清了。”费沃里将报告递给陆连奎,声音低沉,“闸北分局根本没有这个人。衣服、证件全是伪造的。很专业,几乎能以假乱真。”他顿了顿,蓝眼睛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致命的毒针,与铜匠铺凶案现场提取的微量残留成分完全一致。针孔极其细小平滑,法医判断,毒针应该是从某种特制的、类似吹管或微型发射装置中射出的,距离不会超过十五步。发射者就在现场,就在我们那些包围现场的警察或者我带来的人中间!”
陆连奎艰难地翻看着报告上的照片和化学分析数据,强忍着眩晕和疼痛。氰化物…特制的发射装置…能在人群混杂的现场悄无声息地完成精准狙杀…这手法,比明刀明枪的杀手更令人胆寒百倍!这绝不是普通的帮派仇杀!一个名字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孟鹤年!只有他背后涉及的神秘力量或组织,才可能动用这种级别的、如同鬼魅般的暗杀手段!
“仓库废墟那边呢?”陆连奎的声音嘶哑。
“清理极其困难,大雨冲刷破坏了很多痕迹。”费沃里揉了揉眉心,“只挖出了四具华捕尸体,都被砸得不成样子。初步判断是顶棚坍塌和重物砸击致死。花机关枪手埋在最深处,尸体还没找到。仓库顶棚的主要支撑点确实有被外力破坏的痕迹,手法很巧妙,利用了材料本身的锈蚀老化,伪装成意外。另外…”他凑近一些,压低了声音,“在靠近坍塌点附近的瓦砾堆里,发现了一个东西。”
费沃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透明证物袋小心封好的小物件。那是一枚黄铜纽扣,样式普通,但比常见的要大一些,边缘有一圈细微的磨损痕迹。奇特的是,纽扣背面中心部位,并非寻常的穿线孔,而是镶嵌着一块极其微小的、晶莹剔透的凸透镜片!镜片只有小米粒大小,却打磨得异常光滑,闪烁着冰冷的微光。
“这是在靠近顶棚坍塌点附近发现的。”费沃里指着纽扣背面那奇特的凸透镜,“法捕房的专家初步判断,这很可能是一种极其精密的信号反射器!利用这凸透镜反射远处特定光源(比如强光手电)的信号,传递方位信息!”
如同黑暗中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陆连奎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仓库顶棚一闪而过的青色布衫身影!信号反射器!破坏顶棚支撑点的精准时机!一切都串联了起来!那个鬼魅般的观察者,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只需在顶棚的某个隐秘位置装上这个装置,将位置信号传递给远处拿着特定光源的同伙!同伙确认位置无误后,再启动早已准备好的破坏装置!精确制导的死亡陷阱!而那个青色布衫的人,就像一只冰冷无声的蜘蛛,悄无声息地布下致命的网,然后冷漠地隐入黑暗,等待着猎物死亡的尘埃落定!
“嘶…”剧烈的思维活动牵扯到伤口,陆连奎倒抽一口凉气,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神却亮得吓人。孟鹤年!他背后一定有精通工程爆破和精密器械的能人!这条毒蛇的獠牙比他想象的更加锋利、更加隐蔽!
费沃里小心地收起证物袋,脸色同样严峻:“陆,你的判断没有错。这不是简单的仇杀。这是一次极其专业、多方协同的谋杀。目标明确就是你。外面那个伪装警察的灭口,说明幕后主使极度恐惧暴露。我们现在唯一掌握的线索,就是这枚毒针背后的来源,以及这个信号反射器的潜在制造者。这些都需要时间深挖,而且…”他看了一眼陆连奎虚弱的样子,“你现在最需要的是…”
话音未落,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女人推着医用推车走了进来。推车上放着消毒器具、针剂和一些药品。她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眉眼,只有一双露在外面的手白皙修长,动作麻利而娴熟。
“换药时间到了,先生。”护士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带着一丝瓮声瓮气的低沉,听起来有些模糊。
费沃里点点头,起身让开位置,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护士胸前的名牌——名牌上的字迹似乎有些模糊不清。
护士走到陆连奎床边,垂下眼睑,似乎专注于准备器械。她拿起一支装着透明药液的针管,熟练地排掉针管里的空气。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任何异常。
然而,就在她微微俯身,捏着酒精棉签准备给陆连奎手臂皮肤消毒的瞬间!
陆连奎眼角的余光,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捕捉到她那低垂的眼睑下,一缕极其细微、如同被强力胶水粘合过、几乎隐没在睫毛阴影边缘的疤痕!那疤痕的走向和位置…无比熟悉!
铜匠铺!那个在铜匠铺被他撞见、匆匆离去的神秘女人!她眼睑下就有一道一模一样的疤痕!当时昏暗的光线下匆匆一瞥,这疤痕的独特形状却深深地刻在了陆连奎的记忆深处!
是她!!!
极度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陆连奎的心脏骤然狂跳!身体的反应甚至快过了思维!就在护士捏着酒精棉签的手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毫厘之间!他那看似无力垂在床边、缠着纱布的右手,倏然如同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带着一股伤残之躯所能爆发出的全部狠劲和速度,精准无比地、死死扣住了护士那只握着针管的手腕!
“咔嚓!”一声轻微的骨节错响!
“啊!”护士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手中的针管差点脱手!她猛地抬眼,露出口罩上方那双眼睛——一瞬间,里面充满了惊愕、慌乱以及被识破后陡然爆发的、如同淬毒匕首般的凶狠杀意!
“抓住她!!”陆连奎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同时拼死扭动身体试图避开!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旁边的费沃里反应也是快到了极致!在陆连奎出手扣住对方手腕的同时,他那魁梧的身体已经如同捕食的棕熊般猛扑上去!巨大的手掌带着风声,狠狠抓向那护士的肩头!
“砰!”护士的身体异常灵活,在陆连奎扣住她手腕的刹那,她竟借着这股力道猛地向前一撞!肩头狠狠撞在陆连奎缠着绷带的胸膛上!
“呃啊——!”陆连奎眼前一黑,胸口如同被重锤砸中,剧痛让他瞬间窒息,扣紧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一丝!
就是这转瞬即逝的空隙!那护士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鳅,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一缩!费沃里抓向她肩头的大手只撕拉下她一片护士服肩章!她的手腕也趁机挣脱了陆连奎的钳制!
她毫不犹豫!甚至没有去捡掉在地上的针管!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撞向病房厚重的窗户!哗啦一声巨响!玻璃碎片如同暴雨般向楼下飞溅!她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竟直接从三楼破窗跃出!
病房里一片狼藉!冷风和雨水瞬间灌入!
“拦住她——!”费沃里冲到破碎的窗边,朝着楼下警卫狂吼!楼下传来几声惊呼和零星的枪响!
陆连奎瘫在床上,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和血腥味,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刚才那电光石火的搏斗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眼前阵阵发黑。
费沃里迅速查看了一下掉在地上的针管,小心地用镊子夹起,对着灯光一看,针管内残留的一点透明液体散发出淡淡的、甜腻中带着苦杏仁的怪异气味!与氰化物毒针的气味如出一辙!他脸色铁青地命令法捕立刻封锁医院、全面搜捕。
几分钟后,一个法捕气喘吁吁地冲回病房,脸色极其难看:“督察长!人…人在医院后面堆放杂物的巷子里找到了!她…她死了!”
费沃里和陆连奎心中同时一沉!
阴暗潮湿的窄巷,堆满了废弃的医疗垃圾和杂物。那个穿着被撕破护士服的女人蜷缩在一堆积满污水的麻袋旁,已经没有了气息。她的口罩被扯掉扔在一边,露出一张苍白但尚算清秀的年轻脸庞,只是嘴角残留着一丝黑紫色的血迹。眼睑下那道疤痕在惨淡的光线下异常清晰。她的右手死死攥着,指甲深深抠进了掌心。
法医初步检查,掰开她的下颌,一股浓郁的苦杏仁味扑面而来。她的牙齿缝里藏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已经破裂的蜡丸封套。又是氰化物!见血封喉!她选择了最彻底的灭口方式——自杀!
“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法医报告道,“口腔舌苔上沾染着少量食物残渣,有浓重的吴语区口音残留痕迹…”他仔细掰开女人紧握的右手,“督察长,请看!”
费沃里和陆连奎的目光同时聚焦在那只紧握的手心里——那里,并非空无一物!
手掌中心,赫然用尖锐的指甲,在临死前用尽最后力气,深深地刻下了一个染血的、歪歪扭扭的符号!那符号极其简陋,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邪异感——一个尖锐向上的三角形,下方横亘着一条扭曲的波浪线!
符咒?印记?还是某种联络暗号?
陆连奎死死盯着那个血淋淋的符号,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带着浓重的血沫。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无边的黑暗和肺部火烧火燎的剧痛迅速吞噬。视野边缘阵阵发黑,费沃里焦急呼喊的声音变得扭曲而遥远…那个三角形的尖角,那扭曲的波浪线,在他模糊的视线里疯狂地扭曲、旋转,仿佛要挣脱血污的束缚,化作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青帮?孟鹤年?还是…某种更深、更古老的阴影?
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刹那,一个冰冷、模糊、如同从地狱深渊传来的青布衫身影,再次诡异地掠过他的脑海深处,与那血淋淋的符号瞬间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