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四章:吞金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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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门而入的狂暴气流卷着弄堂里污浊的腥臭,瞬间冲散了灶坡间里浓郁到化不开的死亡药味!碎裂的木屑和油污的报纸碎片如肮脏的雪片般四散飞溅。门口,几个穿着深蓝色巡捕制服的精悍身影堵死了唯一的出路,帽檐压得极低,阴影遮蔽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和毫无温度的目光!为首那人身形瘦削,正是林先生,他冰冷锐利的视线如同探针,瞬间穿透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死死钉在病榻上被老沈强行压制着、口鼻淌着污血药汁、身躯仍在濒死抽搐呛咳的黄振亿脸上!
“搜!”林先生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刻意模仿的巡捕腔调,却掩不住骨子里的阴狠与急迫。
命令出口的刹那,他身后两条黑影已如猎豹般扑向狭窄的灶坡间!一人目标明确,直扑病榻上的黄振亿,枯瘦如柴的手指闪电般抓向黄振亿胸前那片被药汁和呕吐物浸透、污秽不堪的破布衣襟!另一人则鹰隼般扫视着这狭小空间里每一寸角落——破烂的碗柜、堆满杂物的墙角、甚至地上那滩呕吐的秽物!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就在那扑向黄振亿的黑影手指即将触及其衣襟的瞬间——
“拚了这身老骨头吧!!!”
如同濒死野兽的最后咆哮,一直如同磐石般死死压制着黄振亿的老沈,枯槁的身体里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他那只始终藏在破烂棉絮和杂物阴影深处的枯手,如同毒蛇出洞,猛地抽出!握在他手里的,赫然是一把沾满黑色油污、短柄、沉重无比的大号活动扳手!沉重的铁疙瘩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向眼前扑来的黑影头颅!
那袭击者显然没料到这行将就木的老瘸子竟有如此凶悍暴烈的最后一击!仓促间只来得及本能地抬起左臂格挡!
“咔嚓!”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清晰地炸响在狭小的空间里!
“呃啊——!”袭击者发出凄厉的惨嚎,整条左臂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软塌塌垂落下来,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平衡,踉跄着撞向旁边堆满杂物的碗柜,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几乎就在老沈挥出扳手的同时,他压制黄振亿身体的那条瘸腿猛地发力一蹬床板!借着这股反冲的力量,他整个枯瘦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向后猛地翻滚!目标——正是墙角那只燃烧着的、火苗微弱摇曳的煤油灯!
这一系列动作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林先生瞳孔骤然收缩,厉喝出声:“拦住他!”
另一个正在搜寻角落的黑影闻声猛地转身扑来!但还是晚了半步!
老沈布满老人斑和青筋的手,带着一种向死而生的疯狂精准,一把抓住了煤油灯油腻的玻璃底座!他没有试图拎起,而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狠狠地将这唯一的光源,连同那点摇曳的火焰,朝着门口那片因为闯入者闯入而显得略微空旷的地面,狠狠掼砸过去!
“哗啦——砰!”
玻璃灯罩在坚硬的砖石地面上瞬间炸裂成无数碎片!灯座里残存的小半罐煤油,如同地狱绽放的黑色妖莲,轰然泼溅开来,遇火即燃!一股幽蓝中带着橘黄的火舌“腾”地窜起一人多高,贪婪地舔舐着泼洒在地面和墙根的粘稠油污,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虽然火焰面积不大,但这骤然爆发的光亮和炽热,瞬间将门口原本阴暗的区域照得通明,形成了一道短暂却有效的火障!更致命的是,翻滚的浓烟立刻弥漫开来!
“咳咳…妈的!”被火焰和浓烟逼退的林先生和另一个手下,本能地掩住口鼻后退半步,视线被浓烟遮蔽!
“豁牙!墙洞!!!”老沈在翻滚落地的瞬间,嘶哑的喉咙如同破锣般吼出最后的生机指向!他枯瘦的身体重重砸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那把沉重的扳手也脱手飞出,滚落一旁。他蜷缩着,剧烈地咳嗽喘息,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焰,胸膛剧烈起伏,再也动弹不得。
缩在墙角早已吓傻的豁牙仔,被老沈这声嘶力竭的吼叫惊醒!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火光与浓烟中,他看到了老沈指向的方向——灶台后面,靠近地面的墙角,几块松动的砖头!那是老沈以前藏私房钱、后来成了老鼠洞的地方!他像只受惊的狸猫,手脚并用地扑爬过去,用尽吃奶的力气抠住那块最松动的砖头边缘,猛地往外一拽!
“噗!”一股积年的霉灰扑出。
“进来!快!”豁牙仔的声音带着哭腔,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拽离他最近、仍在呛咳抽搐吐着血沫的黄振亿!
就在这时,濒死的黄振亿那双失焦的眼睛仿佛回光返照般再次睁开一丝缝隙!混乱疯狂的目光竟奇迹般地在浓烟与火光中捕捉到了豁牙仔那张满是污泥和惊恐的小脸!他似乎认出了这张脸,认出了这孩子是谁!一种极度复杂、混杂着刻骨怨毒、绝望以及最后一丝微弱希冀的光芒在他眼中爆燃!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那只还能勉强动弹的左手,猛地抬了起来!不是去抓豁牙仔伸来的手,而是用沾满自己污血和药渣的手指,死死地、痉挛般地抓住了自己胸前那片最污秽破烂的衣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响,手指剧烈地抓挠着衣襟内层!
“钥匙…金库…他…”黄振亿死死盯着豁牙仔的眼睛,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到几乎无法辨认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他那只抓挠衣襟的手猛地向外一扯!一颗被油腻污垢和暗红血痂厚厚包裹、几乎看不出原色的、仅有小指甲盖大小的硬物,从他破烂衣襟的夹层里被扯了出来!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沾满污秽的小东西,猛地塞向豁牙仔因为惊恐而微微张开的小嘴!
“吞…下…去…活…命…” 黄振亿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鸡。那只塞东西的手颓然垂落,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身体猛地一沉,只剩下喉咙深处残留的、渐渐微弱下去的血沫嘶嘶声。
豁牙仔完全懵了!嘴巴里瞬间被塞进一个冰冷、带着浓重血腥和苦涩药味、粘腻恶心的硬物!巨大的恐惧和本能的恶心让他“呕”地一声就要吐出来!但黄振亿那濒死前如同诅咒般死死盯着他的眼神,那句含糊却带着最后命令的“吞下去”,还有门口浓烟后响起的那声气急败坏的“别让那小崽子跑了!”,多重刺激如同鞭子狠狠抽在他脆弱的神经上!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恶心!豁牙仔猛地闭上了嘴!甚至没有咀嚼,他用尽全身力气,喉咙拼命地一咽!
那颗包裹着污垢与血痂的冰冷硬物,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与药草混合的味道,如同一条滑腻的虫子,艰难地、痛苦地滑过了他细小的喉咙!
“呃…”豁牙仔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小脸瞬间憋得青紫,双手死死卡住了自己的脖子!
“狗日的!”浓烟与火焰边缘,林先生已然看清了墙角那处被扒开的墙洞以及正在往里拼命钻的豁牙仔!他再也顾不得伪装,一脚狠狠踹开挡在面前燃烧的杂物,不顾火焰燎到裤脚,如同疯虎般扑了过来!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抓向豁牙仔的脚踝!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豁牙仔沾满污泥的破裤腿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远超之前煤油灯爆燃的恐怖巨响,如同平地炸雷,猛地从灶坡间最内侧、靠近灶台和那堆杂物的角落冲天而起!巨大的冲击波夹杂着灼热的气浪、碎裂的砖石、燃烧的木头碎块和呛人的浓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狭小空间!
是那罐熬煮“鬼爪草”后随意丢在杂物堆里的火药!老沈拼死砸出的煤油灯,四溅流淌的火焰,终于舔舐到了那罐隐藏在破烂堆下的致命之物!
林先生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整个人如同被一柄无形的攻城锤击中,眼前一黑,喉头猛地一甜!他扑向豁牙仔的动作被硬生生打断,整个人被狂暴的气浪掀得离地飞起,狠狠撞向了身后那扇刚刚被踹开、已然摇摇欲坠的破门板!
“砰!”
“哐啷!”
“啊——!”
木板碎裂声、人体撞击声、骨头断裂声、以及林先生和他另一名手下凄厉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堵在门口的几个“巡捕”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破麻袋,瞬间被炸飞的门板和狂暴的气浪掀翻出去,狼狈不堪地滚落在门外的烂泥地上!浓烟裹挟着火星和灰尘,如同一条狰狞的黑龙,咆哮着从破开的门洞和屋顶被掀开的瓦片豁口直冲昏暗的天际!
灶坡间内,如同末日降临。墙壁被炸塌了一角,砖石泥土混杂着燃烧的木梁塌陷下来,将那张破床和上面黄振亿已然冰冷的尸体彻底掩埋。老沈枯瘦的身体被爆炸的冲击波重重抛掷在另一面墙壁上,又软软滑落在地,一动不动,身下缓缓洇开一片暗红。只有几缕呛人的浓烟,从他口鼻处极其微弱地飘出一点白气。
墙角那个被豁牙仔扒开的墙洞,此刻被震落的碎砖和泥土掩埋了大半,只剩下一个仅剩碗口大小的幽暗窟窿,透出隔壁灶膛间更加浓重的烟火气。窟窿边缘,豁牙仔那双沾满污泥的破布鞋只剩下一个鞋尖露在外面,似乎被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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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香茶馆门外狭窄的弄堂里,如同被投入石块的死水,瞬间炸开了锅!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冲天而起的浓烟火光,撕破了弄堂午后惯常的沉闷死寂。邻近的破木门被震得哐当作响,紧跟着,各式各样的门板窗户被猛地推开,无数张混杂着惊惶、恐惧、麻木和窥伺**的面孔探了出来。
“老天爷!炸…炸了!”
“茶馆!是老沈头的茶馆灶房!”
“快看!死人!有死人!”
“巡捕!是巡捕被打出来了!”
惊恐的尖叫和混乱的议论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开来。人们远远地围拢,却又不敢靠近那片烟火弥漫的茶馆废墟,以及那几个在烂泥地里痛苦呻吟、狼狈挣扎着的“巡捕”。林先生被两名断了骨头的手下搀扶着勉强站起来,灰头土脸,深蓝色的巡捕制服被撕裂多处,露出里面深色的短褂,嘴角挂着明显的血丝,眼神阴鸷如受伤的毒蛇,死死盯着茶馆里还在冒烟的破洞口。他带来的几个人,有两个被炸飞的门板砸断骨头,哼哼唧唧爬不起来,另一个还算完好的,脸上也满是污黑和惊恐。
这场突如其来的剧烈爆炸和随之而来的混乱人潮,如同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瞬间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和蛰伏的窥伺!
就在一品香茶馆斜对面那条污浊腥臭的水沟对面,公共租界的地界上,两个原本推着独轮粪车、慢吞吞“清理”沟边垃圾的“苦力”,此刻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惊愕地望向对岸的爆炸现场。其中一个身材敦实的汉子,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油腻破烂的腰间——那里硬邦邦地别着家伙。
而在更远处,靠近公共租界边缘的一处废弃石库门门楼的阴影里,一双如同鹰隼般锐利冰冷的眼睛,正透过单片水晶镜片,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孟鹤年的心腹之一——“冷面佛”范永康,如同暗夜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藏身于此。他看到了爆炸,看到了伪装巡捕的林先生被狼狈炸出,也看到了茶馆废墟里那个墙洞中一晃而过的细小身影!他的指尖无声地捻动着一枚冰冷的铜钱,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七爷要的“完整”,恐怕不只是物件。
就在这片混乱如同沸腾的油锅之时——
“呜——呜——呜——”
刺耳、急促、带着法租界巡捕房特有威严的警哨声,尖锐地撕裂了弄堂上空弥漫的硝烟味和嘈杂人声!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号角!
“让开!都滚开!巡捕房办案!”粗暴的吼叫声伴随着沉重皮靴踏在石板路上的密集声响,如同沉重的鼓点,迅速逼近!
只见弄堂狭窄的入口处,十几个穿着笔挺黄卡其布制服、头戴大盖帽、背着长枪的法租界华捕,在一名身材矮壮、面色阴沉、嘴唇上留着一抹浓黑短髭的中年警官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分开混乱拥挤的人群,如同一柄烧红的刀子,狠狠插了进来!为首那名警官,眼神如刀,鹰钩鼻,短髭如同钢刷,正是素有“阎罗探长”之称的法租界巡捕房督察长——陆连奎!他身后跟着的,是荷枪实弹的巡捕,冰冷的枪口闪烁着寒光,驱赶着人群,迅速将整个一品香茶馆残破的门脸和后面那片冒着烟气的废墟包围了起来!
陆连奎那双阴戾的眼睛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现场:横七竖八躺倒在烂泥地里穿着巡捕制服却身份可疑的伤者(林先生等人)、茶馆灶坡间被炸开的巨大破口、里面传出的烟火气以及隐约可见的瓦砾废墟…最后,他那如同冰锥般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虽已努力站直、极力掩饰却仍显狼狈不堪的林先生那张沾满污泥和血迹的脸上!
“哼,”陆连奎从鼻孔里发出一声极其不屑的冷哼,短髭下的嘴唇勾起一丝极尽嘲讽的狞笑,声音不大,却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寂静下来的空气中,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公共租界的孟七爷,手下高人就是多啊,穿着老子的皮,跑到老子的地盘来放炮仗?炸得挺响嘛!怎么,是嫌我陆某人管辖的法租界太平静了,想给它添点热闹?!”
所有嘈杂的人声瞬间死寂!
林先生苍白着脸,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肋骨的剧痛,对上陆连奎那双毫不掩饰杀意的阴沉眼睛,心猛地沉入谷底!他知道身份彻底暴露了!更知道这位“阎罗探长”的手段!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强迫自己站得更直,试图开口周旋:“陆督察长……”
“少他妈跟老子废话!”陆连奎猛地一挥手,粗暴地打断了林先生的话,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暴戾和压迫感,“给老子围死了!一只苍蝇都不准放跑!里面喘气的、断了气的、还有那个钻耗子洞的小崽子,统统给老子揪出来!”他阴冷的目光扫过林先生和他那几个伤残的手下,如同看着几堆碍眼的垃圾,“这几个穿狗皮的假货,卸了家伙,押回去!老子倒要看看,孟鹤年养的狗,骨头有多硬!”
十几条长枪瞬间齐齐抬起,冰冷的枪口如同毒蛇的信子,封锁了所有可能的退路!茶馆内外,陷入一片死寂般的对峙中,只有废墟里细微的燃烧爆裂声和浓烟在风中扭曲飘散。被掩埋大半的墙洞深处,豁牙仔蜷缩在冰冷的泥土和碎砖缝隙里,小手死死卡住火烧火燎般疼痛的喉咙,那颗冰冷的异物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胃里,仿佛一块将要引爆的烙铁。外面,陆阎王的咆哮如同丧钟般穿透残壁,茶馆内外死寂,对峙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