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暗涌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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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散发着浓重铁锈和腐朽淤泥气息的风,持续不断地从通道深处吹来,撕扯着陈树脸上凝结的血污。那清晰的“嘀嗒…嘀嗒…”水声在前方的黑暗中有节奏地回响,越来越近,如同一线渺茫的生机。然而,身后追兵的嘈杂声、金属撞击的回音以及周雄那特有的粗野咆哮也越来越清晰,如同地狱恶鬼的锁链拖拽声,死死缠绕着陈树几乎停跳的心脏!
不能再有丝毫犹豫!
陈树咬碎钢牙,喉间滚动着野兽般的低吼,用尽这副残躯榨出的最后一点气力,将王嫂冰冷僵硬的身体猛地扛上自己早已麻木碎裂的右肩!钻心刺骨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贯穿脑髓,视野瞬间被撕裂的金星和黑暗吞噬!他身体剧烈一晃,左膝重重砸在冰冷湿滑的铁板上!
“呃啊——!”他猛地一口咬在自己左臂上,血腥味混合着铁锈的咸腥瞬间充斥口腔,尖锐的自残痛楚强行撕开了晕厥的黑暗!他左手死死抠住旁边一根冰冷的冷凝管道,指甲翻卷也毫无所觉,借着这一点支撑,痉挛颤抖的双腿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硬生生将自己和王嫂的重量重新拔起!一步,拖着濒临崩溃的身体,踉跄着,朝着那如同冥河召唤般的水声方向,蹒跚挪去!每一步都沉重如负山岳,每一步都踏在断裂的骨茬和碎裂的意志之上!
通道的坡度明显向下倾斜,脚下的网格铁板锈蚀得更加严重,踩踏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随时可能塌陷。前方并非完全漆黑,在艰难地绕过一道被巨大管道遮蔽的弯角后,一丝极其微弱、如同久困地底囚徒重见天光般的灰白亮色,终于刺破了浓厚的黑暗!
通道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不,并非开朗,而是一个巨大、倾斜向下的水泥排水口!直径足有四五米,像一个通往地心深处的怪兽咽喉。那规律的“嘀嗒”声正是源自于此——一股浑浊的、带着油污和垃圾腐臭的水流,正沿着倾斜的水泥壁面缓缓流下,汇入下方幽深不可测的黑暗。水流冲刷着壁面厚厚的淤泥和苔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霉烂气味。
微弱的光线,来自排水口侧上方一个狭小的、布满蛛网的通风口百叶窗,外面天色已然呈现一种濒死般的青灰色——黎明将至!
就在排水口倾斜壁面的尽头,紧贴着水泥墙壁的边缘,一条锈迹斑斑、仅容一人攀爬的垂直金属检修梯,如同从深渊里顽强生长的枯藤,向上延伸,一直没入上方同样布满黑暗的通风井深处!
生路!
陈树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求生光芒!这条梯子,就是通往地面唯一的希望!只要爬上去,脱离这迷宫般的钢铁坟墓,就有机会!
然而,就在他拖着王嫂的身体,艰难地移动到排水口边缘,伸手去抓那冰冷湿滑的梯子横档时——
“在那儿!!!给老子开火!!轰碎他们!!”
周雄那狂暴嗜血的咆哮如同炸雷,猛地从他们刚刚拐过来的通道弯角处轰然炸响!
紧接着,数道手电筒的强光如同毒蛇吐信,瞬间撕裂了排水口附近的昏暗光影,死死钉在陈树和王嫂身上!刺目的光柱下,他们如同被困在绝壁上的猎物,无处遁形!
“砰!”“砰!”“砰!”
“哒哒哒——!”
步枪和冲锋枪的子弹瞬间如同暴雨泼洒而至!尖锐的破空声在巨大的排水口空间内疯狂激荡回响!子弹狠狠凿打在陈树脚边湿滑的水泥壁面上,溅起大片碎石和污浊的水花!几颗流弹甚至贴着陈树的头皮呼啸而过,灼热的气浪烫得皮肤生疼!
“呃!”陈树和王嫂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火力死死压制在排水口边缘冰冷的水泥地上,连头都无法抬起!子弹打在周围管道和金属壁上迸出的火星如同死神的狞笑!泥水混合着锈屑劈头盖脸浇下!
“树…树仔…”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弹雨压制下,一直昏迷垂死的王嫂,身体突然微弱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一丝极其轻微、仿佛被撕裂帛般的呼唤。她灰败的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窝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似乎在黑暗中徒劳地寻找陈树的身影。
“王嫂!我在!”陈树心中一紧,顾不上横飞的子弹,猛地将身体更紧地贴在冰冷的地面,用自己的身体尽量挡住射向王嫂的弹道,嘶哑着回应。
“梯…梯子…爬…”王嫂的嘴唇蠕动着,每一个字都耗尽她最后的生命,断续而模糊,“别…管我…活…下去…”
“不!一起走!”陈树目眦欲裂,嘶吼着,左手死死抓住王嫂冰冷的手臂。
王嫂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嘶吼,那只被蛇毒侵蚀得肿胀发紫、冰冷僵硬的手,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量,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伸进自己破旧棉袄那被血水浸透的内襟里摸索着。摸索了好几下,才终于费力地掏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仅有半个巴掌大小、浸透了她体温和血迹的扁平硬物!
“给…给…”她喉咙里嗬嗬作响,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油纸包死死塞进陈树同样沾满血污的手中!入手一片冰凉粘稠。“…地下…老地方…钥匙…交…交…给…”她急促喘息着,瞳孔开始涣散,后面的话语彻底淹没在喉咙深处涌出的血沫里。那只塞出油纸包的手猛地垂落,再无一丝生气!灰败的脸上,最后定格着一抹难以察觉的、耗尽生命的托付。
“王嫂——!!!”陈树如同被万钧重锤狠狠砸中心脏!悲愤绝望的嘶吼如同受伤孤狼的绝唱,瞬间压过了呼啸的枪声,在巨大的排水口空间内凄厉回荡!他死死攥住手中那冰冷的油纸包,指甲深陷其中,感受着上面残留的一点点王嫂的体温,心如刀绞!
就在这时,周雄的咆哮再次响起,带着兴奋和残忍:“他没子弹了!快!压上去!抓活的!老子要亲手扒了他的皮!”
脚步声杂乱地从通道口逼近!手电光柱剧烈晃动!
陈树猛地抬头,布满血泪的脸上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和不顾一切的疯狂!他最后看了一眼王嫂安详中带着无尽遗憾的遗容,猛地将那冰冷的油纸包塞进自己怀里最贴身的内袋!然后,他如同扑向猎物的猛兽,整个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条紧贴墙壁的垂直铁梯!
“抓住他!别让他爬上去!”小林丰阴冷的声音骤然响起!
数名日军士兵和周雄的手下已经从通道口涌出,嚎叫着扑来!
陈树手脚并用,攀住那冰冷湿滑、满是锈蚀的铁梯横档,用尽吃奶的力气向上猛蹿!脚下追兵的手几乎已经能够到他的鞋底!
“砰!砰!”
两声枪响!是手枪!距离极近!
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几乎是贴着陈树向上攀爬的小腿擦过!打在铁梯上迸出刺眼的火花!
陈树根本不敢回头!生死时速!他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手臂和腿部,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疯狂地向上攀登!每一步都踏在生死的边缘!锈蚀的铁梯在他身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和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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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轩前厅。
那簇从阿禄鞋底腾起的火苗,如同落入枯草堆的火星,在满地爆炸残留的油渍、破碎的木屑和布帛间疯狂蔓延!明亮的火焰跳跃着,贪婪地舔舐着空气,转瞬间就吞噬了一大片区域!
“着火了!快!快灭火!”混乱中,巡捕们惊惶失措的呼喊此起彼伏。有人脱下外套拍打,有人寻找水源,场面一片混乱。浓烟开始升腾,混合着焦糊味,进一步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
皮埃尔探长脸色铁青,对着混乱的手下怒吼:“控制火势!保护好现场!雷诺!盯紧杜先生和他的人!”他的目光如同鹰隼,即使在混乱中也死死锁定着杜月笙和其手下几个核心弟子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就在这混乱制造的、稍纵即逝的视觉盲区!
一直被严密看管、似乎因爆炸和混乱而失魂落魄的阿炳,身体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就在他身边一个巡捕被火焰吸引、下意识侧身去躲避浓烟的瞬间——
阿炳那只垂在身侧、被爆炸烟尘熏得黢黑的手,快得超越了人类反应的极限,如同灵蛇吐信,无声无息地向上闪电般探出!食指和中指以一个刁钻无比的角度,精准无比地穿过天花板通风口格栅那狭窄的缝隙边缘!
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微微凸起的金属卡榫!
那是他预先设计好的、极为隐秘的弹簧暗格开关!只需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通风口内侧,一个伪装成管道支撑架的小巧金属盒瞬间向内弹开!一卷包裹在油纸里的微型胶卷,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推出,精准地滑落下来!
阿炳的手掌在胶卷下落的中途,极其自然地向上拂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和灰尘,仿佛被浓烟呛到。就在这拂过额头、手臂自然垂落的轨迹中,那卷冰冷微小的胶卷,如同变魔术般,稳稳地落入了阿炳掌心,并被瞬间紧握!
整个过程发生在眨眼之间,完美地隐藏在手臂挥动拂汗的自然动作之下!无声!无息!
阿炳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微微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被浓烟呛得痛苦不堪,紧紧握着胶卷的手藏在破烂的袖子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成功了!
然而,就在阿炳心中巨石刚刚落下一半的刹那——
“杜先生!”那个一直沉默紧盯杜月笙的法籍探员雷诺,冰冷的声音如同手术刀,骤然切开了混乱的嘈杂!他并没有看阿炳,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却如同粘在了杜月笙的脸上!
就在刚才阿炳出手偷取胶卷的那零点几秒,杜月笙虽然极力控制,但眼神深处那难以遏制的、如同赌徒看到最后底牌亮开的极度紧张和一丝期待,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那张老谋深算的脸上,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清晰地掠过了一道涟漪!
雷诺捕捉到了!他立刻意识到,天花板那个通风口格栅,绝对有问题!杜月笙的异常反应,就是最好的佐证!
“天花板!那个通风口!立刻检查!”雷诺猛地抬手,指向阿炳头顶上方那片看似平淡无奇的金属格栅,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皮埃尔探长悚然一惊,顺着雷诺指的方向看去,眼中瞬间爆射出凌厉的光芒!“你!还有你!搬梯子过来!拆开它!”
两名巡捕立刻应声去找梯子!
阿炳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浑身冰冷!冷汗瞬间浸透内衫!被发现了!胶卷还在手里!如同握着烧红的烙铁!怎么办?!
杜月笙脸上的肌肉也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戾气。千钧一发!必须立刻转移焦点!
“皮埃尔探长!”杜月笙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他指着地上被巡捕刚刚扑灭、还在冒烟的火场,厉声道:“看看!你们都看看!这就是你们巡捕房保护下的法租界治安?!我的听雨轩被炸在先!被纵火在后!损失无法估量!我杜月笙几十年的心血差点毁于一旦!你们不去追查真正的凶徒,反而在这里揪着一个通风口不放?!”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扫过混乱的现场和惊魂未定的邻居、路人,声音如同洪钟,带着极强的煽动性:“诸位街坊邻居!诸位在场的记者先生(他目光扫过人群中几个拿着相机的人)!你们都亲眼目睹了!这就是今天晚上在法租界发生的一切!巡捕房无能!暴徒横行!连我杜月笙的家宅都保不住!普通市民的安危何在?法租界的体面何在?!”
他这番痛心疾首、直指巡捕房无能的控诉,如同在滚油里浇了一瓢冷水!围观的人群瞬间骚动起来!议论声、指责声陡然增大!那几个拿着相机的记者更是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兴奋地举起相机对着狼藉的现场和被杜月笙点名的皮埃尔猛拍!
皮埃尔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杜月笙这一手利用舆论施压和转移矛盾玩得极其老辣!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尤其是记者在场,任何不当行为都可能被大肆渲染!
“杜先生!请你冷静!搜查是我们的职责!今晚的一切疑点,都会查个水落石出!”皮埃尔强行压下怒火,声音低沉,却依旧不退让。
“查?怎么查?”杜月笙冷笑,步步紧逼,“就在这里?在我家被炸被烧成一片废墟的时候?在我和我的家人饱受惊吓的时候?皮埃尔探长,你想把我这里翻个底朝天?可以!拿出确凿的证据!拿出领事先生亲自签署的、允许你们在爆炸纵火案现场肆意搜查的文件!否则——”他猛地一拍旁边一张尚算完好的桌子,“我杜某人今天,就算拼上这条老命,也绝不容许任何人借机践踏!!”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杜月笙的强硬态度和民众舆论的压力,如同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皮埃尔面前。两名搬来梯子准备攀爬的巡捕也僵在了原地,看向皮埃尔,等待指令。
皮埃尔脸色铁青,额角青筋跳动。杜月笙堵死了他立刻强制搜查的路!没有更高级别的强制令,他若强行搜查,一旦引起更大的骚乱甚至冲突,杜月笙再在报纸上大做文章,后果不堪设想!领事绝不会饶了他!
就在这僵持的紧要关头——
“叮铃铃——叮铃铃——”
尖锐急促的电话铃声,如同救命的号角,猛地从前厅角落那张被炸得歪斜、但奇迹般还能工作的电话机上响起!刺破了紧绷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皮埃尔眉头紧锁,一个眼神示意,离得最近的一个巡捕立刻跑过去接起了电话。
“喂?这里是皮埃尔探长行动队!……是!…什么?!废弃水厂?…目标重伤?…封锁下水道出口?…具体位置?…苏州河沿岸?!……明白!立刻支援!”巡捕的声音从一开始的疑惑迅速转变为震惊和急促!
皮埃尔眼中精光爆射!废弃水厂!目标重伤!苏州河!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刺刀,死死钉在杜月笙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丝混合着恍然大悟和极度危险的狞笑!
“杜先生…”皮埃尔的声音如同冰封的河水,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原来如此!好一招调虎离山!好一个金蝉脱壳!你和那个携带帝国重要情报的逃犯陈树…到底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