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瓶中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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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嗡鸣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隔着湿透的衬衣布料,持续不断地从内袋深处传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律性震动。陈树僵在冰冷滑腻的管壁凹陷处,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这绝非错觉!声音的源头,正是那个方教授临死前死死攥在手里、林风拼着最后一口气塞给他的西林药瓶!
深棕色药瓶冰冷的触感此刻仿佛变成了烙铁,紧紧贴在他的肋骨上。嗡鸣声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吐着信子嘶嘶作响。方教授和林风付出生命的代价传递的东西,里面藏着日本人的机关?!
绝望和愤怒如同两股岩浆在胸腔里剧烈冲撞!他猛地伸手探入内袋,一把攥住了那坚硬冰冷的玻璃瓶身!震动感立刻清晰地传递到掌心,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机械的无情韵律。他强忍着立刻将其砸碎的冲动,在绝对的黑暗中,用颤抖的手指摸索着瓶身。瓶壁厚实,标签纸早已被汗水和泥水浸透揉烂,只剩下模糊的纸屑。药片在里面轻微晃动。
不是药片的声音!
震动源在瓶盖!
他的指尖触碰到金属瓶盖中心那个小小的、凸起的按压点——那是为了防止儿童误开的设计。此刻,这种极其细微却持续的震动,正来源于此处!仿佛里面藏着一只嗡嗡作响的微型黄蜂!
陷阱!
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林风被植入追踪器,药瓶本身就是另一个移动的信号源!他们在丙号点的暴露,林风的牺牲,方教授最后的搏命,甚至自己拖拽着王嫂在这地狱般的下水道里挣扎……所有的一切,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背负着死亡的标记,在这不见天日的污秽迷宫里为敌人指引方向!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几乎让他窒息。冰冷的污水浸泡着他的下半身,汗水却从额角涔涔而下。他能感觉到黑暗中无形的眼睛,正透过这冰冷的金属瓶盖,死死地锁定着他!下水道里死寂一片,只有污水缓慢流淌的汩汩声和他自己狂乱的心跳。然而,就在这死寂之中,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渐渐清晰的异响——像是金属刮擦水泥的声音,又像是某种沉重的物体在远处淤泥中拖行,正从他刚刚爬上来的那个垂直管道下方传来!
追兵!
他们循着信号下来了!就在下面!
恐怖的紧迫感像冰锥刺穿了他的脊椎!不能再犹豫片刻!
陈树猛地咬紧牙关,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凶狠光芒!他死死攥着那个不断嗡鸣的药瓶,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带着它,就是带着一颗随时爆炸的炸弹!就是把自己和王嫂彻底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下!
扔掉它!
必须立刻扔掉它!
他几乎想都没想,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手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带来死亡嗡鸣的瓶子朝着下方垂直管道的深处、那越来越近的诡异刮擦声传来的方向,猛地掷了出去!
“咚!”
药瓶撞击在湿滑管壁上的沉闷响声在下水道狭窄的空间里被扭曲放大,带着一种绝望的回音。
“咕噜噜……”
紧接着是瓶子翻滚着、滑落着,最终跌入下方更深、更污秽水流中的声响。
那令人心悸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几乎在声音消失的同一瞬间,下方垂直管道深处,猛地传来几声压抑而急促的惊呼!用的是日语!
“信号消失了!”
“在哪里?快找!”
“八嘎!小心!”
混乱的脚步声和金属刮擦声骤然变得急促而清晰!
陈树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来不及了!追兵就在咫尺之遥!他猛地从短暂的僵直中惊醒,背起昏迷的王嫂,手脚并用地朝着上方水流轰鸣声隐约传来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攀爬!这一次,他顾不上任何潜行隐藏,动作幅度极大,污水被搅得哗啦作响!逃!拼尽一切向上逃!离开这致命的垂直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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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轩密室。
空气凝滞如同水银。昏黄的灯光下,阿炳的动作精准得如同最高明的钟表匠。他戴着薄纱手套的双手,正用一把极细的镊子和一把锋利的、消毒过的小号解剖刀,小心翼翼地剥离林风脚上那双早已被泥水和血污浸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布鞋。
鞋底一层层被剥开。外层磨损严重的橡胶底,中间填充的麻布和硬纸板碎片……忽然,阿炳的动作停顿了。他的镊尖,在鞋跟内侧一处隐秘的、被刻意用多层麻布和一种粘性极强的黑色胶泥反复封堵填充的微小夹层里,触碰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硬物!
杜月笙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
阿炳屏住呼吸,指尖动作愈发轻柔,如同对待最脆弱的蝶翼。一点点剥离粘连的胶泥和污垢,镊尖终于夹住了一个不足小指甲盖四分之一大小、被多层防水油纸紧紧包裹的物件。油纸被小心揭开,露出一片边缘被精心修剪过、薄如蝉翼的赛璐珞软片(早期胶片材质)!软片上,用肉眼几乎无法看清的微小墨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
微型胶卷!
真正的密码载体?!
杜月笙一步上前,从阿炳手中接过那枚微小如尘埃的胶卷,指尖能感受到赛璐珞片特有的、微带韧性的质感。他凑近灯光,眯起眼睛,仔细审视。墨点排布极有规律,绝非污渍!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林风……这个看似普通、沉默寡言的情报员,竟将如此要命的东西藏在了最不起眼的鞋跟里!用胶泥封堵,还浸透泥水,巧妙地避开了“磐石”机构那种非接触式探测装备的扫描!这是何等的心细如发,何等的决死意志!
“先生!”阿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从林风脚踝处破损的袜子里,又抽出了一根极细的、同样被油纸包裹的金属丝,“这个……可能是配套的显微阅读器镜筒部件!”
杜月笙一把抓过那根细如发丝的金属丝。冰冷坚硬,一头有极其细微的螺纹接口。他立刻明白了!林风将微型胶卷和显微阅读器关键部件分离藏匿!即便敌人侥幸找到其一,也无法解读内容!
“方教授临死前……”杜月笙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回响,眼中翻涌着复杂至极的光芒,“他拼死指向陈树,指向那个药瓶……是幌子!是吸引敌人致命火力的幌子!真正的‘钥匙’……在林风自己身上!他一直带在身上!用命护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彻骨寒意席卷全身。这个看似被动牺牲的情报员,早已将自己的身体和随身最不起眼的物件,化作了最后的加密堡垒!用血肉之躯迷惑了凶残狡猾的“磐石”!
“立刻!”杜月笙猛地攥紧手中的胶卷和金属丝,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眼中迸射出决绝的寒光,“准备显微设备!最高倍!我要立刻看到这张胶卷上的内容!另外,”他猛地转向阿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通知我们在公共租界西区所有能动用的暗桩!不计代价!给我找到陈树!活要见人!死……也要抢回他手里的那个药瓶!那东西是‘磐石’的饵,也是引开豺狼的肉!必须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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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海军陆战队情报室,秘密据点。
死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死寂。只有墙壁上挂钟秒针跳动的“嗒、嗒”声,像锤子一样敲在周雄的神经上。
他死死盯着面前摊开的下水道管网图,猩红的圆圈如同恶兽的眼睛烙印在通往江边的几个排污口位置。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在凌迟他的耐心。提前布置在各要害地点的手下、强行安插进公共租界巡捕房的眼线,至今没有传回任何有价值的消息!那个该死的信号源,在短暂激活并指引着他们向下水道深处追击后,如同鬼魅般彻底消失了!最后反馈的位置信息,只精确到垂直管道下方某片污秽水域,误差范围大得如同大海捞针!
“砰!”
周雄再也按捺不住,布满血丝的眼睛赤红,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厚重的橡木桌面上!桌面上的墨水瓶、茶杯、文件架剧烈跳动,发出刺耳的碰撞声!耻辱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煮熟的鸭子飞了!连“磐石”那个该死的信号源也丢了!那个陈树,难道真能化作污水里的老鼠,彻底消失在帝国的掌控之外?!
“机关长!”门被猛地推开,穿着灰色西装的小林丰脚步急促地走进来,面色凝重,手中捏着一份刚刚译出的电文,“紧急情况!我们安插在工部局警务处的中岛警长秘密报告!就在五分钟前,杜月笙手下得力干将顾嘉棠,亲自带着十几个人,手持法租界公董局签发的‘特别通行证’,强行进入了公共租界西区靠近苏州河口、紧邻江边的一片区域!那片区域,正是我们地图上标注的重点排污口之一!顾嘉棠声称他们在追捕盗窃杜公馆重要古董的逃犯!”
“杜月笙?!”周雄猛地抬起头,如同被激怒的野兽,眼中射出疯狂的光芒,“八嘎!又是他!劫走林风的尸体还不够?!他也盯上了陈树?他也想抢那个药瓶?!”
一股邪火混合着被彻底轻视的暴怒直冲周雄头顶!杜月笙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将手伸进帝国圈定的猎场!抢夺帝国志在必得的目标!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挑衅,这是**裸的战争行为!新仇旧恨瞬间被点燃!
“好!好得很!”周雄的脸上扭曲出一个狰狞至极的笑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如同夜枭的嘶鸣,“杜月笙……是你自己找死!” 他猛地转身,如同一头出笼的疯兽,对着小林丰咆哮:
“命令!”
“所有待命行动队!全部换上便装!带上最强的火力!”
“目标:公共租界西区江边!顾嘉棠出现的那片区域!”
“给我冲进去!把那里围成铁桶!无论是杜月笙的人还是那个陈树……只要出现在排污口附近……”
他猛地拔出手枪,“咔嚓”一声顶上火,狠狠指向挂在墙上巨大的上海市区地图,枪口正对着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的那片区域,嘶吼道:
“格杀勿论!一个活口都不准留!帝国的尊严,要用血来洗刷!”
狂怒的咆哮在密闭的房间里震荡,预示着血雨腥风即将在黎明前夕的江滩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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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污水没过大腿,巨大的水流轰鸣声如同闷雷,从头顶上方厚重的水泥隔板后滚滚传来。陈树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管道内壁,剧烈地喘息着。丢弃药瓶带来的短暂安全感早已被新的恐惧取代。他顺着水流的方向,在迷宫般的主干道里不知跋涉了多久,终于被一股强劲的吸力引向这个巨大的圆柱形空间。这里似乎是某个大型泵站或分流枢纽的底部,直径足有十余米,污浊的水流从周围多条粗大的管道口涌入,在底部汇聚成一个缓慢旋转的漩涡,中心是一个直径约两米的巨大圆形金属栅栏盖板!湍急的水流正透过栅栏缝隙,疯狂地向下方的黑暗深渊倾泻!
震耳欲聋的水声掩盖了其他一切声音,湿冷的雾气弥漫在空气中,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铁锈味。头顶上方约七八米处,是巨大的水泥穹顶,几盏昏黄、沾满油污的电灯泡悬挂在高处,光线昏暗,勉强勾勒出这庞大地下空间的轮廓。穹顶边缘,隐约可见一圈狭窄的、仅供一人勉强攀爬的金属检修梯,锈迹斑斑,一直通向更高处黑暗中一个不起眼的方形检修口——那里,应该就是通往地面世界的出口!
希望就在头顶!
然而,那巨大的金属栅栏盖板下方深不见底的轰鸣,如同地狱的入口,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吸力。漩涡中心水流湍急异常,一旦失足滑落,瞬间就会被卷入深渊,尸骨无存!而更让陈树浑身冰冷的是——通向检修梯的起始点,在弧形管壁距离水面约两米高的位置,没有任何借力点!他必须背着昏迷的王嫂,在冰冷滑腻、水流冲击力巨大的管壁上,徒手攀爬上去!
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陈树仰头望着那高悬在昏暗光线中的金属梯起始点,眼中充满了血丝。手腕的伤口在污水中浸泡后肿胀发烫,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肋下的旧伤。背上的王嫂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体力早已透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刺痛。
就在这时!
“哗啦——!”
一阵异常清晰、绝非水流自然冲刷的声音,猛地从他刚刚爬出的那条主干管道的黑暗深处传来!紧接着,是几声压低却急促的日语呼喝!
“这边!有动静!”
“快!跟上!”
几道昏黄的手电光柱,如同毒蛇的信子,在黑暗的管道口胡乱扫了几下,瞬间锁定了陈树所在的这个巨大漩涡空间!
追兵!
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摆脱了药瓶的误导,找到了这条主通道!
刺眼的光柱划破昏暗,晃得陈树几乎睁不开眼!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前有无法逾越的天堑,后有致命的追兵!
“他在那里!背着一个老太婆!”一个生硬的中文夹杂着日语腔调的吼声响起。
“抓住他!要活的!上面命令必须拿到药瓶!”另一个声音嘶吼着。
纷乱的脚步声和水花溅起的声音迅速逼近!
几道黑影已经从管道口跃出,扑入齐腰深的水中,呈扇形朝着孤立无援的陈树包抄过来!枪栓拉动的声音在巨大的水声轰鸣中显得格外刺耳!
陈树的心脏骤停!背靠冰冷管壁,退无可退!他猛地低头,看了一眼脚下汹涌旋转的死亡漩涡,又看了一眼头顶遥不可及的金属梯起点。求生的本能被逼到了绝境,化为一股蛮横的血勇!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将背上的王嫂向上托了托,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不退反进,朝着最近的一个扑来的黑影,一头狠狠地撞了过去!同时,沾满污泥的右手,不顾一切地抓向对方腰间那黑沉沉的枪柄!
就算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浑浊的污水被他猛冲的动作掀起巨大的浪花!黑暗中,几只手电光柱疯狂乱晃,夹杂着惊怒的吼叫和肢体猛烈碰撞的闷响!巨大的水流轰鸣声,吞噬了所有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