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阴沟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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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粘稠的泥浆瞬间裹满了全身,浓烈到窒息的恶臭如同实质的铁锤,狠狠砸进陈树的鼻腔和喉咙。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呕吐**,双手在滑腻腐臭的泥水中奋力扒拉着,拖着昏迷的王嫂在狭窄、黑暗的管道里艰难爬行。每一次移动,都搅起底下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污秽,淤泥裹挟着腐烂的碎屑和不知名的小虫,顺着他的衣领、袖口钻进去。手腕内侧被王嫂抠破的伤口浸在污水里,传来钻心刺骨的灼痛。
身后那个被强行撞开的砖石豁口方向,橘红色的火光正猛烈地摇曳着,伴随着特务们气急败坏的叫骂和木箱燃烧的噼啪爆响,浓烟夹着热浪正顺着管道口倒灌进来!
“咳咳……”陈树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肺部火辣辣地疼。必须立刻远离这个入口!他咬紧牙关,爆发出一股蛮力,几乎是拖着王嫂在齐膝深的污水中向前蹚去。管道壁上挂满了粘稠的苔藓和絮状污物,滑不留手。黑暗中,只有前方无尽延伸的、令人绝望的漆黑。
爬行了不知多久,身后入口处的火光和喧嚣终于被黑暗和死寂彻底吞没。陈树再也支撑不住,靠着一侧冰冷湿滑、布满凸起的管道壁停下,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撕裂感。肩上的王嫂毫无知觉,身体冰冷,只有极其微弱的鼻息证明她还活着。
确认暂时安全,陈树立刻伸手探入自己湿透贴身的衬衣内袋。触碰到的瞬间,他的心猛地一抽!
那深棕色、壁厚坚硬的西林药瓶轮廓分明,隔着布料传来冰冷的触感。它还在!
但当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个卷成细圆柱状的纸卷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纸卷已经完全被泥水和汗渍浸透了,变成了一种肮脏的、近乎黑色的深褐色。更可怕的是,它在刚才剧烈的爬行拖拽中,边缘已经被彻底揉烂撕裂!原本只是两头残破的纸条,此刻中间部分也被撕开了几条明显的裂口,细小的纸纤维如同垂死的触手般翘起。整张纸卷软塌塌地摊在他同样沾满污泥的手心,脆弱得仿佛轻轻一吹就会彻底粉碎!
完了!
密码纸彻底毁了!
方教授和林风用生命传递出来的关键信息,很可能已经随着污水和撕裂的纸屑,永远消失在这条肮脏的下水道里!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绝望和挫败感如同沉重的巨石,轰然砸在陈树的心头。他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管壁,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无力。冰冷的污水浸泡着他的小腿,手腕的伤痛和肺部的灼痛交织,但都比不上此刻心中那巨大的空洞。
难道所有的牺牲,所有的血,所有的抗争,到头来只换来一张毫无意义的烂纸片和一个冰冷的药瓶?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污水缓缓流淌的、令人作呕的汩汩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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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轩密室。
空气压抑得如同灌满了铅。昏黄灯光下,铁台上林风的遗体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蜡黄色。
杜月笙站在距离铁台一步之遥的地方,身影仿佛冻结在阴影边缘。他那双平日里洞察世情、波澜不惊的眼眸,此刻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死死钉在阿炳镊子尖端夹着的那一点微小的金属寒芒上!
阿炳屏住呼吸,手臂稳如磐石,镊尖极其缓慢、极其平稳地将那枚泛着冰冷光泽的金属物件,从林风肩胛骨下方那团血肉模糊的组织深处,完整地剥离出来。
“嗒。”
一声轻响,微小如芥子的金属物被轻轻放置在旁边一个垫着雪白丝绢的空银盘里。
阿炳缓缓直起身,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搏杀。他小心翼翼地脱下沾满血污的加厚猪皮手套,换上一副洁白的薄纱手套,这才拿起那个银盘,递向阴影中的杜月笙。他的声音透着难以掩饰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先生,东西完整取出来了。这东西……嵌得太深太古怪了。”
杜月笙没有立刻去接银盘。他只是向前微微倾身,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盘中之物。
灯光下,那东西的真容清晰展现。它极小,比成年人的小拇指甲盖还要小一圈。材质非金非铁,呈现出一种冰冷的哑光质感。形状乍看是扁平的薄片,但边缘却布满了极其精密、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细微锯齿和钩状突起!更令人心头发寒的是,在这微型薄片的表面,蚀刻着一种极其复杂、非几何图案的奇异纹路!纹路细若发丝,盘绕扭曲,像是某种未知的符咒,又像是某种微型昆虫的解剖图纹,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和非人感!在薄片的中心,还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针尖大小的微孔。
杜月笙的瞳孔骤然收缩!如此精密的微型结构,如此非自然的蚀刻纹路,绝非寻常暗器或弹片!一种深沉的寒意,混杂着强烈的、被窥伺的不安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这位枭雄的心脏。这东西,绝非中土所有!它更像是来自某个遥远国度高度发达的、充满恶意的技术结晶!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谨慎,捻起了银盘里那枚冰冷诡异的金属薄片。触感冰凉坚硬,边缘的锯齿细微地硌着指腹。
“放大镜。”杜月笙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阿炳立刻从旁边工具盘里取出一柄黄铜镶边的水晶高倍放大镜,双手递上。
杜月笙接过放大镜,将那枚微小得几乎令人心悸的金属片小心翼翼地移到放大镜下。水晶镜片瞬间将中心的诡异图案放大数倍!
在放大的视野里,那盘绕扭曲的蚀刻纹路更加清晰可怖!纹路并非杂乱无章,其繁复精密的程度超越了人手的极限,显然是用某种极其精密的设备雕刻而成!更令人瞩目的是,在纹路盘绕的核心区域,也就是那个针尖般微孔的上方,蚀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旋转的图案——那是一个由三条扭曲的弧线构成的、如同抽象旋风般的符号!
杜月笙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停滞。这个符号!他见过!在那个雨夜,在法租界边缘一栋不起眼的西式小楼密室里,从一份被截获的、标注绝密的日方电文附件图片上!那个符号,属于一个代号“磐石”的、深潜于帝国阴影中的日本顶级情报与特殊技术机构!
寒意瞬间化作冰冷的毒液,沿着脊椎飞速蔓延!
林风身上,竟然嵌着“磐石”机构的标志性追踪定位装置!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林风以及他所代表的整个地下情报网络,早已暴露在那个极度隐秘、极度危险的帝国机构视线之下!意味着丙号点的暴露和今夜的血腥围剿,绝非偶然!甚至可能……连方教授最后的搏命之举,都在对方冷酷的算计之中!
杜月笙缓缓放下放大镜,将那枚冰冷刺骨的金属薄片紧紧攥入手心。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起头,望向阿炳,眼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风暴,声音低沉如同地底熔岩的轰鸣:“立刻!彻底检查林风所有贴身衣物接缝、鞋底夹层!头发、口腔、指甲缝!一寸都不要放过!我要知道,他身上除了这个鬼东西,还有没有别的‘眼睛’和‘耳朵’!”
“是!”阿炳凛然应命,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转身再次走向铁台,目光锐利如鹰,开始进行更加细致、更加彻底的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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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水冰冷刺骨,带着腐烂的恶臭,缓缓淌过小腿肚。陈树背靠着滑腻冰冷的管道壁,脸上混杂的污泥被汗水冲开几道沟壑。掌心那片残破、肮脏、几乎化成烂泥的纸卷,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神经。绝望如同缠绕在颈间的湿滑毒蛇,越收越紧。
难道就这样结束?让方教授和林风的血白白流干?让王嫂的惊惧和自己的挣扎,都变成这条污水沟里无人知晓的泡影?
“不!”
一个无声的嘶吼在胸腔深处炸开!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最后挣扎!麻木的四肢被一股巨大的不甘和愤怒重新注入力量!
不能放弃!哪怕这纸卷只剩下一丝纤维,也承载着用生命换来的信息!那个染血的药瓶还在!它一定意味着什么!
必须出去!必须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仔细看看这张烂纸还能不能提供一丝线索!
陈树猛地深吸一口气,浓烈的恶臭再次冲击着他的意志,却反而激起了更强烈的求生欲。他低头看了一眼昏迷中的王嫂,脱下自己同样湿透污秽的外罩粗布短袄,用尽力气拧干,撕成几条相对干净的布条,迅速而笨拙地将王嫂的双手交叉捆绑在自己胸前,让她趴伏在自己背上。这样,他至少能腾出双手。
“王嫂……撑着点……”他低声说了一句,明知对方听不见,更像是给自己听的战鼓。
他不再犹豫,双手撑住滑腻的管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开始在齐膝深的污水中跋涉。黑暗是唯一的指引,也是最大的恐惧。污水下不知藏着什么,尖锐的碎玻璃或废弃金属随时可能划破脚踝。他只能凭着感觉,摸索着管道壁向前移动。水流的方向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改变,带来了前方可能有岔道的渺茫希望。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恶臭中缓慢流逝。只有陈树粗重的喘息声、污水搅动的哗啦声,以及背上王嫂那微弱到几乎消散的呼吸声。就在他感觉双腿快要失去知觉时,左手撑着的管壁突然向内凹陷!
他心中一凛,立刻停下脚步,仔细摸索。
不是凹陷!是一个垂直的岔道口!冰冷湍急的水流正从侧面的管道口汹涌注入他所在的这条主道!
陈树的心猛地一跳!有水流汇入,意味着这个岔道很可能通向更广阔的下水道系统,甚至……可能远离丙号点那片区域!
希望的火苗再次微弱地燃起。
他侧过身,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入那个垂直的岔管道口。一股更为强劲的冷风夹带着浓重的腥臊味扑面而来!但是……风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迥异于下水道**气息的味道——是江水的潮气和远处码头特有的煤烟铁锈混合的咸腥!
黄浦江!
这个方向,或许能通向江边排污口!如果能到达江边,就有机会摆脱这地狱般的迷宫!
陈树精神大振!他不再迟疑,背着王嫂,艰难地转身,手脚并用地爬进那条垂直的、水流更为湍急冰冷的狭窄岔道。岔道内壁更加湿滑,布满滑腻的生物膜,角度几乎垂直向上!他必须用手指死死抠住管壁上那些粗糙的接缝和凸起,双脚蹬着滑腻的管壁,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向上攀爬!冰冷的污水不断从上方冲泻下来,劈头盖脸地砸在他头上、脸上,好几次都差点将他冲下去!
这是一场与黑暗、污秽和重力对抗的无声搏斗。汗水混杂着污水,流进眼睛,带来强烈的刺痛。手臂和腿部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肋下的旧伤和手腕的刺痛。背上的王嫂成了额外的负担,她的身体随着他的每一次奋力攀爬而轻微晃动。
不知攀爬了多久,狭窄的垂直管道终于略微变得平缓,水流也变得和缓了一些。极度疲惫的陈树几乎虚脱,他暂时停在一个勉强能容身的微小凹陷处,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如同刀割。他侧耳倾听,隐隐约约,似乎有巨大的水流轰鸣声从更上方传来!声音沉闷而遥远,像是隔着厚厚的土层传来。
江水的轰鸣!
方向没错!
然而,就在他心神刚刚为之一振的瞬间——
“嗡……嗡……”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械震动声,突兀地、毫无征兆地,从他贴身衬衣内袋的位置传来!
陈树的身体瞬间僵直!
声音的来源……是那个染血的西林药瓶!
它……在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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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海军陆战队情报室,秘密据点。
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窗外所有的光线,房间里只亮着一盏蒙着深绿色灯罩的台灯,光线昏暗而压抑,将人影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
周雄背对着门,站在一张巨大的、铺着上海市区精密地图的橡木桌前。他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双手撑在桌沿,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地图上,‘丙号点’的位置被用猩红的墨水狠狠画了一个巨大的叉,旁边标注着潦草愤怒的字迹:“行动失败!目标逃脱!林风尸体被劫!”
桌上,一份刚刚送达的密电译稿被狠狠揉成一团,丢弃在角落。译稿上寥寥数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磐石’信号源激活,方位:公共租界西区,坐标误差半径五百米。目标:药瓶携带者。状态:移动中。‘磐石’单位已介入追踪。‘梅机关’待命。”
耻辱!前所未有的耻辱!
精心策划的围捕,调动了精锐力量,布下了天罗地网!结果呢?煮熟的鸭子飞了!不仅让共党最重要的密码传递员陈树,带着那个该死的女人和可能的关键物品跑了,甚至连到手的、价值巨大的林风的尸体,都在眼皮子底下被杜月笙的人硬生生抢走!这份耻辱,足以将他钉死在帝国情报界的耻辱柱上!
更让他心头滴血、怒火中烧的是,那个深嵌在林风体内的“磐石”机构微型追踪器信号,竟然在行动失败后不久,在远离丙号点的下水道区域被激活了!激活源,指向了那个被陈树带走的西林药瓶!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林风拼死护住的药瓶,本身就是“磐石”机构布下的另一个致命陷阱!意味着那个药瓶,此刻正像一个闪着红光的灯塔,暴露着陈树的位置!而“磐石”那些神出鬼没、拥有特殊权限和恐怖手段的家伙,已经直接插手了!他周雄和他掌控的“梅机关”,竟然成了棋盘上任人摆布、甚至被嫌弃碍手碍脚的小卒子!
“八嘎!”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从周雄的齿缝里迸出,带着血腥味!
就在这时,“笃笃笃”,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周雄猛地转过身,脸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微微抽搐。
门被推开,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灰色西装的年轻助手小林丰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新的文件夹。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恭谨,但镜片后的目光却在昏暗灯光下显得异常幽深。他走到周雄面前,微微躬身:“机关长,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约翰逊警督的电话记录。关于下水道异常火警和可疑人员追捕,他们已经按照您的指示,以‘煤气管道泄露引发火灾’和‘追捕暴力抢劫逃犯’的名义进行了初步处理,封锁了相关区域,但拒绝我们直接介入搜查。另外,”小林丰顿了一下,声音放得更低,“下水道主要管网结构图和西区排污口分布图调来了。”
小林丰将文件夹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周雄面前。在文件夹放下的一刹那,他修长的手指似乎极其自然地在文件夹侧面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金属纽扣上,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触碰了一下,动作快如闪电,随即恢复垂手恭立的姿态。那枚纽扣,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一种类似杜月笙手中那枚金属薄片的哑光质感。
周雄的目光死死盯在地图上公共租界西区那片密密麻麻的下水管网标记上,根本未曾注意小林丰这微小如尘埃的动作。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被挫败感煎熬的疯狂和孤注一掷的狠厉。他抓起一支绘图红笔,狠狠地在西区靠近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几个可能的大型排污出口位置上,画上了几个猩红的、扭曲的圆圈!
“命令!”周雄的声音嘶哑而狰狞,如同受伤的野兽发出的低吼:
“‘磐石’那些自以为是的混蛋想抢功?没那么容易!”
“第一行动队!第三行动队!全员换上便装!带上装备!给我立刻封锁地图上这几个红圈标注的所有可能排污口区域!还有通往江边的所有地下通道出口!布下暗桩!架设火力点!”
“所有便衣侦缉队员,撒出去!沿着西区所有街区下水道检修井盖附近布控!发现任何可疑人员从地下冒出,尤其是单独行动、带着昏迷老妇、身上肮脏不堪的青壮年男子……格杀勿论!”
“联系我们在工部局的内线!施加最大压力!我要拿到那些西洋佬封闭区域的临时通行许可!如果他们敢耽误事……”
周雄猛地一拳砸在标注着几个排污口位置的地图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我就让整个公共租界的下水道,变成真正的坟墓!”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窗外无边的黑夜,如同择人而噬的恶鬼:
“陈树……还有杜月笙……我倒要看看,你们谁能逃得出这黄浦江底的绝户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