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傩队头一回见仗赢了带来的那股子热乎气儿,像石子丢进湖里,波纹虽好看,却动不了湖底深处的冰和沉。
现实的另一面,是比对付零散邪祟更绕头、更让人心焦的难处,咋样才能壮大力气,特别是修补那些早就缺胳膊少腿、却可能藏着对付游光关键法子的老傩谱。
傩神祠旁边一间刚拾掇出来的僻静石头屋里,气氛沉得能拧出水。几张长桌子拼在一块儿,上头铺满了各式各样的老物件:
泛黄脆生的竹简、边儿都卷了烂了的皮子卷、甚至还有几块刻着模糊符号的龟甲和骨头片。空气里混着旧纸头、墨汁和一股淡淡的防虫药草味儿。
老艺人坐在主位,眉头拧成了个深坑,鼻梁上架着副磨得够戗的老花镜。
老艺人捏着柄磨得发亮的竹刀,那是修了四十年傩谱的工具,刀把包着他师父的旧布,布角磨出了毛边,里头还藏着个极小的刻痕,是当年师父教他握刀时,怕他滑手,用指甲在布下的木柄上刻的小凹槽,四十年了,他每次捏刀,拇指都下意识扣着那凹槽,像还能触到师父当年的体温。
指尖蹭着竹简上的虫蛀坑,坑里还嵌着点当年的竹屑,是他年轻时跟师父修谱时没清干净的;
停在‘傩’字残笔上时,竹刀轻轻刮了刮残墨,露出一点淡红色的痕迹,是师父当年用朱砂补的笔锋,他指腹来回蹭,声音发颤:
‘师父当年说这“傩”字,左边是“人”,右边是“难”,是“人扛难”的意思……现在连字都快磨没了’,竹刀悬在简上,半天不敢再动,指节绷得发白,竹刀尖轻轻碰了下那点红墨,蹭下来一星儿朱砂末,他赶紧抬手用掌心接住,怕风一吹就没了,那是师父最后一次教他补谱时用的朱砂,罐子里剩下的,他藏在祠堂供桌下,到现在还没舍得用完。
竹简上面的绳子早腐朽了,简片散着,字迹叫虫子和年月啃得模模糊糊,他另一只手不自觉扶着桌沿,才没让身子晃一下。
几个族里最老、对傩戏传承还有点记性的老家伙围坐旁边,同样脸色沉得像水,时不时低声嘀咕两句,时不时摇头叹气。
黎鹤站在一边,不敢吱声,心里却像滚油煎。时候不等人,游光的威胁一天比一天狠,多拖一会儿,傩神骨就多一分险。
“这一卷……记的好像是‘镇煞傩’的步罡口诀……可这儿,还有这儿,全烂没了,接不上茬……”一个白头发的阿婆指着皮子卷上一大块焦黑的污迹,心疼得直哆嗦。那污迹像是让火燎过,吞了要紧的信息。
“还有这个,”另一个老头拿起块龟甲,对着灯亮费劲地认,“这几个符号,该是引灵力走向的关键,可磨得太厉害,根本瞅不清原本的纹路是聚还是散……”
“还有‘破邪傩’的核心手印,”老艺人叹口气,摘下眼镜,累得揉了揉鼻梁,“我记得师父当年比划过,总共有三十六种变法,对着三十六种邪煞气。可我……我只勉强记得二十八种,剩下的八种……唉,人老喽,脑子不灵光了……”
他话里的懊糟和没辙劲儿,听着让人心酸。
断茬儿。
到处都是断茬儿,最左边那卷竹简,刚被老艺人挪了挪,最末一片简就‘啪’地断成两截,断口处还沾着虫蛀的细孔,像被啃空了心;
白头发阿婆手里的皮子卷,她刚想展平焦黑的地方,皮子就脆生生裂了道小缝,把仅存的半个‘罡’字又咬掉了一笔,她‘呀’地低呼一声,赶紧把皮子卷拢起来,贴在胸口,像护着块易碎的玻璃。
不是没人上心,是光阴这把不留情的刀子,还有早先经历过的乱子和灾祸,早就把完整的传承切得七零八落。他们就像对着一副又大又复杂的拼图,却丢了最要紧的那些碎块,连图样都花了。
黎鹤忍不住凑上前,眼光扫过那些残缺的记录:“一点法子都没吗?能不能……照着前后文猜猜?或者,试试看拼回去?”
一个老头苦笑着摇头:“少族长,二十年前,族里老陈头试着补‘驱疫傩’的手印,就错了个‘合掌’的角度,本该掌心留缝引气,他拼成了实掌,结果引了邪祟反噬,手背肿了半个月!”
白头发阿婆攥着块补过的皮子卷,上面还留着老陈头错画的手印,声音发颤:“这傩谱不是画着玩的,一步错就是拿命填!就像当年师父说的‘禹步踩错位,不如不跳’,咱哪敢胡猜?”
另一个接话:“是啊,就跟抓药似的,君臣佐使,分量半钱错不得。这傩谱,就是给咱巫族文化开的药方子,现在方子缺了几味主药,咱咋敢乱抓?”
现实的难处像堵冰墙,竖在眼前。热心和狠劲替不了失传的学问。
黎鹤手撑在桌边,指腹蹭过桌子上的旧傩纹,那是他十岁时跟着老艺人刻的‘承托’纹,纹路早磨浅了,却还能摸到当年刻歪的小凸起,那时候老艺人笑着拍他后脑勺,说‘刻歪了也没事,傩纹是护人的,心正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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