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非考察团的轮胎印痕尚未被山雨完全洗去,他们带来的那种跨越文化与国界的深切共鸣与思想激荡,却已如同微凉的秋露,悄然渗入云岭的土壤,滋养着这片土地更为开阔的胸襟与更为深沉的自信。黎曼卿的生活,似乎也随着这股外来清风的拂过,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内外澄澈的宁静阶段。她依旧参与村务,主持调解,随“薪火号”巡游,但节奏明显放缓了许多,更像是一位在自家丰饶庭院里悠然漫步的守望者,目光所及,皆是欣慰与安然。
季节悄然更迭,盛夏的浓绿被秋日醇厚的金黄所取代,山峦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层林尽染。一个午后,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暖而通透,如同融化的琥珀,流淌在“归耘居”静谧的院落里。几株老桂花树第二茬花正在盛放,细碎的金色小花簇拥在墨绿的叶间,香气不如初开时浓烈,却更显幽远绵长,与阳光和尘埃共舞,营造出一种近乎永恒的宁静氛围。
黎曼卿和顾泽楷没有待在书房,而是将两张藤椅搬到了院中的老银杏树下。金黄的扇形叶片已有少许飘落,在青石板上铺了薄薄一层。顾泽楷在看一份关于碳汇交易最新政策的内部参考,黎曼卿则戴着她那副老花镜,就着暖融融的秋阳,翻阅着一本新到的《国家地理》杂志,里面有一篇关于深海热液喷口奇异生命的专题报道。
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些在极端环境下依然蓬勃绽放、形态各异的深海生物图片上,那些生命无需阳光,依靠地热和化学能,在永恒的黑暗与高压中,构筑起一个与陆地世界截然不同的、壮丽而神秘的生态系统。
“生命……真是不可思议,”
她轻轻合上杂志,取下老花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梁,目光投向高远湛蓝的秋空,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具体对象的、哲学般的感叹,
“无论在多么严酷、多么意想不到的角落,它总能找到自己的方式,倔强地存在,热烈地绽放。”
顾泽楷从文件上抬起头,看向她,捕捉到了她眼中那抹不同于往常的、混合着敬畏与沉思的光芒。他放下文件,温和地接话:
“是啊,生命的形态万千,其韧性与适应性,远超我们人类的想象。这或许就是宇宙间最伟大的奇迹。”
黎曼卿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咀嚼着这句话的分量。院子里的宁静被放大了,只有风吹过银杏叶梢的细微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涅盘中学工地上施工机械的低沉轰鸣——那是代表着新生与未来的声音。
忽然,她转过头,目光清明而平静地看向顾泽楷,问了一个看似突兀的问题:
“泽楷,你如何看待死亡?”
顾泽楷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回答。他了解黎曼卿,知道她绝不会无的放矢。他沉思片刻,谨慎地选择着词汇:
“从科学角度,死亡是生命周期的自然终点,是有机物回归无机界的必然过程。但从……从我们个体的感受而言,它意味着意识、记忆、情感这一切的终结,是与这个世界的彻底告别。”
“彻底告别吗?”
黎曼卿的嘴角泛起一丝清浅而复杂的笑意,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棵枝干遒劲、见证了无数春秋的老银杏,
“我年轻时,在商海沉浮,觉得死亡是失败,是失去,是所有野心与筹谋的归零,所以恐惧它,回避它。后来在狱中,觉得死亡或许是解脱,是休止符,甚至一度……靠近过那种念头。”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久远往事。顾泽楷的心微微揪紧,那段岁月是他心头永不愈合的伤疤。
“但现在,”
黎曼卿的语气变得舒缓而坚定,带着一种洞悉后的释然,
“我看着云岭,看着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看着小晖拉住我的手,看着小雨考上大学,看着赵磊的农庄上市,看着那些被记录下来的老人安详闭目……我忽然觉得,死亡,或许并非彻底的告别。”
她顿了顿,像是在寻找最精准的表达,然后缓缓说道:
“它更像是一种……转化。**腐朽,归于尘土,滋养新芽。那么精神呢?记忆呢?爱呢?我们留下的那些东西——我们建造的学校、我们守护的文化、我们点燃的希望、我们传递的善意——这些难道不也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以另一种形式,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存在、继续生长、继续发挥作用吗?”
顾泽楷静静地听着,他明白了,黎曼卿正在梳理她对于生命终极意义的思考。他点了点头:
“是的,曼卿。物理的生命会终结,但精神与影响的涟漪,会持续扩散。这就是传承的意义,也是我们对抗虚无的方式。”
“所以,”
黎曼卿的目光重新回到顾泽楷脸上,那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一丝一毫对死亡的恐惧或阴霾,只有一种了悟后的坦然与一种奇异的、充满生机的热切,
“我在想,当我们的物理生命走到终点,当我们的意识消散,我们这具曾经承载过思想、情感、记忆的躯体,这具由这片土地的水和谷物养育而成的躯体,是否还能……为这个世界,做最后一点什么?是否还能完成一次……最终的、也是最初意义上的‘转化’与‘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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