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翻滚三十年 第18章 谁给梁山堂断了电？

东风，是傍晚时分从麦田那头吹来的，带着新麦的清香和泥土的湿气。

风里裹挟着全村半大孩子的脚步声，还有他们压抑不住的、雀跃的交谈声。

废弃猪圈从未如此“体面”过。

坑洼的地面被撒上了一层细沙，几十个孩子像赶庙会一样，自带小板凳，挤得满满当当。

来得晚的，干脆就地而坐，或者扒在土墙的豁口上。

就连一些平日里总板着脸训斥孩子疯跑的大人，也扛着长凳，默不作声地坐在了后排，眼神里混杂着好奇与审视。

近百双眼睛，汇聚成一股灼热的期待，全都投向那面用白石灰勉强刷平的土墙——他们的第一块银幕。

老张蹲在电视机前，像个经验丰富的战地通讯兵，拧动着天线杆上最后一颗螺丝。

他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朝陈景明比了个“好”的手势。

陈景明深吸一口气，拨动了电源开关。

“嘶啦——”

一阵电流的杂音过后，黑白电视机小小的显像管亮了起来。

雪花点在屏幕上跳跃，仿佛一场无声的暴风雪。

老张把手探到屋顶，轻轻转动着那根指向夜空的铜丝天线。

雪花点渐渐稀疏，一个模糊的轮廓出现了。

“有了！有了！”一个孩子尖叫起来。

老张眉头紧锁，手指以毫米级的精度微调着。

终于，画面猛地一清晰！

一个头戴金箍、手持铁棒的猴子形象，伴随着那段刻进了一代人骨子里的“噔噔噔噔”的音乐，从屏幕里一跃而出！

“是孙悟空！”

“《西游记》！是打白骨精那集！”

“梁山堂万岁！”

猪圈里瞬间炸开了锅。

孩子们疯狂地欢呼，挥舞着手臂，那股压抑已久的兴奋，几乎要掀翻了整座屋顶。

王强激动得满脸通红，攥紧拳头，冲着天空挥舞，仿佛他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

李娟则紧紧攥着那本《梁山堂公约》，看着眼前沸腾的人群，眼眶竟有些湿润。

陈景明站在人群最后，看着那闪烁的光影映在每一个孩子渴望而纯真的脸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充满了他的胸膛。

这光，是他们自己的光。

然而，这光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

就在孙悟空举起金箍棒，即将砸向白骨精幻化的老妪时——

“啪！”

一声脆响，屏幕瞬间陷入黑暗。

那只从王强家收音机里拆出来的喇叭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随即彻底沉寂。

光明和声音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同时掐断。

欢呼声戛然而止。

猪圈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是更巨大的哗然。

年幼的孩子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哭了起来，大人们的议论声嗡嗡作响。

“怎么回事？停电了？”

“不可能！我家灯还亮着呢！”

“谁把电给断了？！”王强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发出一声怒吼，声音在黑暗中回荡。

“都别慌！”陈景明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摸出火柴，点亮了挂在墙上的一盏马灯。

昏黄的光晕重新照亮了混乱的场面。

老张已经摸黑冲到了电箱旁，他拉开铁皮盒子，用手指拨弄了几下保险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不是跳闸。”他压低声音，对围拢过来的陈景明和李娟说，“保险丝好好的。是外面的线……”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陈景明的心猛地一沉。

他抓过马灯，对王强喊道：“强子，带几个人，跟我顺着电线往回查！”

一行人冲出猪圈，借着微弱的灯光，沿着那根从村东头电线杆接过来的电线一路排查。

刚走出不到二十米，王强就停下了脚步，他指着悬在半空的一截电线，破口大骂：“该死的！”

电线断了。断口整整齐齐，像是被锋利的剪刀一刀两断。

他们继续往前走，景象触目惊心。

从猪圈到主电线杆，不过一百多米的距离，电线被分成了七八段，每一段的断口都干净利落，像是某种残忍的示威。

李娟蹲下身，捡起一截掉落在草丛里的断线，凑到马灯下仔细端详。

铜芯的切面光滑，没有丝毫毛刺。

“这不是镰刀或者斧头砍的。”她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这是电工钳，而且是好钢口的。干这活的人，很专业，不是村里的小孩能干出来的。”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冰冷：“景明，你想想，咱们村，除了老张，谁还有这种工具，又有谁有胆子敢动村里的主线路？”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想到了那个名字，那个仗着村长爹作威作福的身影。

矛头，精准地指向了李富贵和他背后的李大栓。

“我操他娘的李富贵！”王强眼珠子都红了，他扔掉手里的电线头，转身就要往村长家冲，“老子今天非得把他家房顶给掀了！”

“站住！”李娟一把死死拉住他，“你去有什么用？你有证据吗？他可以说我们私拉乱接，破坏公物，反咬我们一口！到时候，‘梁山堂’就真的被封了！”

王强气得浑身发抖，却被李娟的话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震落一片泥土。

绝望的气氛笼罩着所有人。

精心建立的一切，在**裸的权力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李娟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张，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张大爷，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绕开主线，我们自己搞个供电？”

老张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村里谁家有柴油发电机？就算有，那动静跟拖拉机似的，半个村都别想睡觉。用电瓶？汽车电瓶也撑不过半小时，看个开头就没了。”

陈景明一直盯着地上那截冰冷的断线，一言不发。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吓人。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供销社！”

“供销社？”王强和李娟都愣住了。

“供销社后院，有台报废好几年的冰柜。”陈景明语速极快，“我上次去打酱油看见了，锈得不成样子，但里面的压缩机电机还在。那东西，只要让它转起来，就能发电！”

老张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你是说……手摇发电？”

“对！”陈景明攥紧了拳头，“手摇发电！”

这个疯狂的念头，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枯草。

计划立刻启动。

王强二话不说，带着几个力气大的孩子，翻墙溜进了供销社后院，连拖带拽地把那个沉重的、锈迹斑斑的冰柜电机给抬了出来。

李娟则找来纸笔，借着马灯的光，迅速画出了一张草图。

她用上了所有能想到的物理知识，设计了一套齿轮增速结构，用一根废弃的自行车链条和两个大小不一的飞轮连接电机和手摇轮轴，以求用最小的力气获得最快的转速。

陈景明则负责组织人手。

他把孩子们分成了五组，每组四人，像军队一样排好班次，准备轮流摇动那个即将诞生的“心脏”。

第二天黄昏，一台奇特的机器出现在“梁山堂”门口。

它由生锈的电机、自行车链条和一根粗大的木制摇柄组成，看上去像个简陋的农具。

老张接好线路，对陈景明点了点头。

“一组，上！”

四个孩子立刻冲上去，抓住摇柄，用尽全身力气转动起来。

“吱嘎——吱呀——”

机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自行车链条绷得笔直。

屋里，那盏连接着线路的15瓦灯泡，像个垂死病人的呼吸，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光线微弱得可怜。

老张看着孩子们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景明，这哪里是看电视，这简直是在榨孩子们的命啊。”

陈景明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目光却无比坚定地盯着那盏摇曳的灯泡。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张大爷，命是自己的。光，也得是咱们自己摇出来的。”

重启放映的那晚，比第一次更加轰动。

“梁山堂”门口，孩子们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他们没有坐下，而是轮流上前，抓住那根粗糙的木柄，像纤夫一样，喊着号子，一圈一圈地摇动着发电机。

汗水顺着他们涨红的脸颊流下，滴进脚下的泥土里。

屋里，屏幕上的孙悟空虽然时不时地闪烁、扭曲，但画面始终没有中断。

外面，机器的吱呀声和孩子们的喘息声，汇成了一首独特的、充满力量的交响曲。

李富贵也混在人群里，他看着那条看不到尽头的摇柄队伍，看着那些孩子脸上那种近乎神圣的、拼尽全力的表情，脸上的得意和嘲讽一点点消失了。

他默默地退到了黑暗的角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一集放映结束，陈景明走到人群前，面对着所有气喘吁吁的伙伴。

他的声音清亮而有力，盖过了发电机的噪音：“今天这电，不是谁从电线杆上恩赐给我们的，是咱们一圈、一圈，用汗水摇出来的！谁要是再想掐断它，就得先打断我们所有人的手！”

全场一片静默。

随即，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经久不息。

深夜，人群散去。

老张没有走，他借着月光，独自一人回到电线被剪断的地方，仔细检修着。

在一处断口旁边的草丛里，他发现了一小截被遗落的红色塑料绝缘皮。

他捡起来，凑到眼前，借着微光，看清了上面印着的一排细小的白色字样——“县电力局专供”。

老张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他没有声张，只是将那截小小的塑料皮，悄悄地塞进了自己贴身的衣兜里。

陈景明站在“梁山堂”门口，回头望去。

那盏由手摇供电的马灯依旧亮着，充当着守夜的哨兵。

昏黄的火光摇曳，映在他稚嫩却坚毅的脸庞上。

他胸前，那行只有他能看见的字【守夜人】，在这一刻，仿佛不再是虚无的标签，而是用汗水与抗争烙下的滚烫印记，与他的心跳融为一体，静静燃烧。

他将目光投向那台仍在发出轻微嗡鸣的简易发电机。

连接着大小飞轮的自行车链条，在连续几个小时的高强度运转下，已经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其中一节链扣，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已经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