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翻滚三十年 第17章 猪圈改梁山，村娃也立规

《梁山堂公约》。

铅笔的石墨芯在粗糙的作业本背面沙沙作响，像是工匠在打磨一件神圣的器物。

李娟跪趴在石碾上，借着清冷的月光，一笔一划地写着，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解一道最复杂的奥数题。

“第一条：‘梁山堂’每周六晚开放一次，风雨无阻。”

“第二条：播放内容由全体成员投票决定，少数服从多数。”

“第三条：设备维护所需费用，以自愿捐赠米粮、柴火或出力气抵充。设功德簿，记录在案，但不作强求。”

“第四条：严禁收取任何形式的费用，严禁为任何人预留、霸占座位。”

写到这里，她顿了顿，笔尖悬在半空，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最后，她咬了咬牙，重重地添上了第五条，还在下面划了两道横线。

“第五条：‘梁山堂’管理者，包括放映员、记账员、守门员，由选举产生，每届任期一个月，不得连续任职，以防变相掌权。”

王强凑过来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娟儿，你这……比俺爹订的家规还严。啥叫‘变相掌权’？”

陈景明看着那行字，笑了，那是在妹妹走后他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意。

他轻声说：“娟儿说得对。越是穷地方，越怕出个小皇帝。咱们这梁山泊，不能刚聚义就有人想当宋江。”

王强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头，但陈景明的话他信。

他一拍胸脯：“行！规矩就得严！谁要是敢坏了规矩，俺第一个把他扔进村口的粪坑里！”

规矩既立，根基何在？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村东头那座废弃多年的猪圈。

那地方，偏僻，正好能避开村里长舌妇们的闲言碎语；墙体是土石夯的，虽斑驳，却还算完整，省去了从头搭建的麻烦；最关键的是，它属于村集体，荒废已久，谁也说不出个“私占”的罪名来。

这简直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聚义厅”。

第二天天不亮，王强就扛着一把豁了口的锄头，像一头精力过剩的小牛，第一个冲进了猪圈。

陈年猪粪的酸臭味混杂着霉味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

他却毫不在意，抡起锄头就对着坚硬的粪土结块猛刨。

“弟兄们！此门之后，便是梁山聚义厅！想看电视的，都给俺把力气使出来！”他挖到半截锈迹斑斑的铁门框，索性把它当成了界碑，扯着嗓子高喊。

他的号召力在孩子们中间无与伦比。

十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闻风而动。

他们有的拿破筐运土，有的用瓦片刮墙，就连村里那个总流着鼻涕的二愣子，也摇摇晃晃地抱着两根自家晒干的玉米棒子跑来，口齿不清地说：“……献……献粮……”

那两天，废弃猪圈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

孩子们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工蚁，用最原始的工具和最炽热的激情，清理出一片能容纳几十人的空地。

老张也被这股热火朝天的劲头感染了。

他话不多，只是默默地拎着他的工具箱，在猪圈里待了一整个下午。

他从一台报废的军用收逼机里拆下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稳压模块，用胶布和电线缠绕一番，改装成一个简易的电源保护器，接在了主线上。

“城里电网好，电压还忽高忽低。咱乡下这线，一打雷就得烧东西。”他吐掉嘴里的烟屁股，对围观的孩子们解释，“有了这个，能保平安。”

他又找来一块废铁皮，三下五除二敲打成一个方盒子，在墙角用两根铁钉固定住，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上三个字：“举报箱”。

他指着铁盒子，眼神扫过每一个孩子，声音嘶哑却有力：“谁要是敢学村西头的周德海，仗着管个东西就称王称霸，或者偷偷收人家的鸡蛋和糖块，就把他的名字写了纸条，从这缝里塞进去。我老张，替你们做主。”

孩子们瞬间肃然起敬。

这个沉默的铁盒子，仿佛一个沉默的铁哨兵，守护着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秩序。

连远远看见这番景象的李富贵，都撇了撇嘴，没敢像往常一样过来寻衅滋事。

然而，麻烦总是不请自来。

眼看着“梁山堂”人气日盛，成了孩子们心中的圣地，李富贵坐不住了。

他找不到插手的由头，便跑去找他当村长的爹告状，添油加醋地说：“爹，陈景明那伙人天天聚在一块，搞什么‘梁山堂’，就是非法集会！那破猪圈万一塌了，砸死人，谁负责？传出去，说咱们村纵容小孩胡闹，您的脸往哪搁？”

村长李大栓被说得心里发毛，官不大，帽子看得比天大。

他当即派了两个村干部，气势汹汹地要去查封“梁山堂”。

消息传来，孩子们都慌了神。

王强急得抓起一把铁锹就要去跟村干部拼命，被陈景明死死抱住。

李娟也红了眼圈，攥着那本写满规矩的作业本，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就在村干部走到猪圈门口，准备往下撕那块临时挂上去的“梁山堂”纸牌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李会计，王干事，这是要去哪啊？”

众人回头一看，竟是村小学的代课老师刘文清。

刘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不紧不慢地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张纸，递到村长面前。

那是一份盖着鲜红公章的《村级文化互助点备案表》。

“我以代课教师的个人名义，向乡团委申报了‘陈家村青少年德育实践项目’，‘梁山堂’就是项目的实践基地。”刘老师的语气平静而坚定，“乡里的批示刚下来，文件让我一并带来了。这是好事，是响应上级号召，丰富农村青少年精神文化生活。李村长，乡里还说，要对你们村委会提出表扬呢。”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两个村干部面面相觑，李大栓接过那张薄薄却重如泰山的纸，脸上的表情比调色盘还精彩。

原来，刘老师早就看在眼里，一直在默默地为他们铺路。

他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能让“梁山堂”从地下转为地上的时机。

危机，就此化解。

开工仪式定在一个晴朗的午后。

陈景明亲手挂上了他准备已久的木匾。

那块木板是他从河边捡的，上面的“梁山堂”三个字，是他用火钳夹着烧红的铁条，一笔一画烙上去的。

字迹边缘焦黑，带着火焰的烙印，仿佛在宣告一种不容侵犯的尊严。

李娟站在一块垫高的石头上，清了清嗓子，主持了这场简陋却庄严的宣誓。

“我宣誓，‘梁山堂’，不收一分门票！”

“不让一人落下！”孩子们齐声高喊，声音稚嫩却响彻云霄。

王强忽然冲回人群，跑进自己家院子，片刻之后，又跑了回来。

他手里拿着自家那台唯一能响的半导体收音机。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高高举起收音机，然后狠狠地砸在地上！

“啪！”一声清脆的爆裂声。

他弯腰从摔碎的塑料壳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只巴掌大的喇叭，郑重地捧到陈景明面前。

“俺家的！捐了！”他咧着嘴，笑得无比灿烂，“从此以后，只听梁山号令！”

孩子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惊得麦田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一大片。

夜深了，孩子们都已散去。

陈景明不放心，独自一人回到“梁山堂”，拿着手电筒，最后检查一遍老张布下的线路。

他刚拧紧最后一颗螺丝，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远处一棵大槐树下，站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

是李富贵。

他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站着，像个被排斥在外的孤魂野鬼，朝这边张望着。

陈景明下意识地眯起眼。

视野中，李富贵头顶那行熟悉的标签【空心的大少爷】，依旧清晰。

但这一次，那几个灰色的字迹竟像接触不良的灯泡，微微地闪烁着，边缘似乎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裂痕。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将手电筒的光束投向了屋顶。

那里，一根用竹竿和铜丝做成的简易天线，已经被牢牢固定好，笔直地指向繁星满天的夜空。

晚风吹过，细长的铜丝顶端，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像一根扎进时代脉搏的探针，正紧张地捕捉着来自远方的第一个心跳。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