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云山县衙后园的“漱石园”却是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这哪里是边陲小县的寒酸衙署后园,分明是一处缩微的江南园林。曲径通幽,奇石罗列,一池碧水在檐角灯笼的映照下泛着粼粼波光。丝竹管弦之声从水榭中袅袅传来,裹挟着酒肉香气与男女的调笑声,在夜风中弥漫。
林闻轩一身簇新的六品鸂鶒补子官袍,站在水榭入口,竟有片刻的恍惚。这是他赴任以来,第一次被县令赵德柱邀请至如此私密且奢华的内园。白日里衙门的肃穆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靡丽而躁动的氛围。
“林大人,快请进,就等您了!”赵德柱满面红光地迎出来,一身富家翁打扮的绸缎常服,全无官威。他亲热地揽住林闻轩的胳膊,力道之大,不容拒绝。
“大人厚爱,下官受宠若惊。”林闻轩微微躬身,目光飞快地扫过水榭内部。只见当中一张紫檀木大圆桌,已围坐数人。除了熟悉的钱师爷,还有几位本县的豪绅,皆是绫罗满身,肥头大耳。最扎眼的是,每人身边都偎依着一位姿容艳丽的年轻女子,巧笑倩兮,媚眼如丝。
“来来来,我给诸位介绍,”赵德柱将林闻轩按在主位旁的空椅上,声若洪钟,“这位便是我们云山县的明日之星,林县丞!少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啊!”
豪绅们纷纷起身敬酒,言辞谄媚。林闻轩一一应酬,心中却警铃大作。这阵仗,绝非寻常接风。他异于常人的记忆力瞬间启动,目光掠过席间一名穿着淡粉衣裙、气质略显清冷的歌姬时,脑中自动浮现:此女并非本地教坊司籍,而是三日前刚从江安府来的,登记名碟上写的是“苏绣儿”。
“林大人,”赵德柱亲自斟满一杯酒,递到林闻轩面前,“今日没有上下尊卑,只有朋友尽欢!你前日处理那孙寡妇闹衙一事,干净利落,深得我心!来,满饮此杯!”
林闻轩心头一刺。孙寡妇撞柱鸣冤,血溅公堂,他不过是依律将其暂时收监,以防事态扩大。到了赵德柱嘴里,却成了“干净利落”。他面上不动声色,接过酒杯:“分内之事,大人过奖。”说罢,仰头一饮而尽。酒是上等的梨花白,入口绵柔,后劲却烈。
“好!痛快!”赵德柱一拍大腿,顺势将身边一个穿着水绿色纱衣的女子往林闻轩怀里一推,“这是怜儿,我们云山有名的解语花。林大人终日操劳公务,身边没个知冷热的人怎么行?今夜,就让她好好伺候你!”
那叫怜儿的女子娇呼一声,柔若无骨地跌入林闻轩怀中,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瞬间将他包围。林闻轩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推开,手伸到一半,却硬生生停住。他看见赵德柱眼中一闪而过的审视,也看见钱师爷摇着折扇,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是个考验。*他瞬间明了。接受,便是自己人;推拒,便是异类,此前所有的“懂事”都将前功尽弃。
就在这片刻的僵持中,他的“金手指”不自觉发动。目光扫过怜儿鬓间一支看似普通的珠花,那珍珠的色泽、镶嵌的工艺细节瞬间印入脑海,与他曾在京城珍宝斋图册上见过的“南海孕泪珠”样式高度重合——此物价值不下百金,绝非一个县城歌姬能用得起。
是谁所赠?赵德柱?还是另有其人?
“大人……”怜儿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声音甜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闻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厌恶与警惕,手臂微微用力,虚扶住怜儿的腰,让她在身边坐稳,既未过分亲昵,也未显排斥。他笑了笑,对赵德柱道:“大人美意,下官却之不恭。只是怜姑娘天仙般的人物,岂是我这粗人能唐突的?伴坐饮酒,已是幸事。”
他这话说得圆滑,既给了赵德柱面子,也未全然失却分寸。赵德柱哈哈大笑,显然还算满意:“读书人就是会说话!怜儿,好好给林大人斟酒!”
酒过三巡,菜逾五味。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愈发露骨。豪绅们开始谈论今年的丝帛、茶叶利润,以及如何“打点”关卡,言语间不时夹杂着对赵德柱的奉承和对林闻轩未来的“投资”暗示。
“林大人,”钱师爷摇着折扇,似是不经意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喧闹,“您可知,这‘漱石园’三字,有何典故?”
林闻轩心知正戏来了,放下筷子,正色道:“可是取自《世说新语》‘漱石枕流’?寓意高洁之志。”
“大人博学。”钱师爷点点头,折扇却指向窗外那片精心堆砌的假山流水,“您看这石,看似嶙峋,实则每一块都是从太湖千里运来,价值千金。这水,看似清澈,实则是引了活泉,日夜不息,所费不赀。”他顿了顿,目光如锥,直视林闻轩,“在这云山县,乃至这天下官场,所谓的‘高洁之志’,往往需要这‘千金之石’与‘不赀之水’来映衬、来滋养。否则,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迟早干涸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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