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八年的春风,本该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润,拂过新绿的柳梢和待放的桃蕊。然而这年的春风里,却裹挟着一股肃杀的铁锈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在应天、苏州、松江、常州、镇江五府的上空盘旋不去。太仓海战的硝烟似乎刚被海风吹散,周家覆灭的血痕尚未完全干涸,一场直指大明根基足以撕裂整个江南士绅阶层的惊雷,已在吴王朱栋的手中悍然引燃——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当差!
苏州府,吴江县,赵氏宗祠。檀香袅袅,却压不住弥漫的焦虑与愤怒。年逾古稀的赵老太爷赵文博,曾经官至礼部侍郎,此刻却失了往日的儒雅从容。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攥着檀木的拐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杖尾将青砖地面杵得咚咚闷响,如同他胸腔里压抑的怒火。
“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当差?!还要清丈?!”赵文博的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怨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朱栋小儿!他这是要掘我士绅的祖坟,抽我读书人的脊梁骨啊!”
祠堂下首,黑压压坐满了赵氏宗族的核心子弟和依附的士绅粮商,个个面如土色,眼神里交织着恐慌与不甘。他们名下田产,少则千亩,多则数万顷,阡陌纵横,良田沃土。一旦那冰冷的步车和丈绳落下,将隐匿的田亩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按亩计税,那沉重的赋税和可能摊派的徭役或代役银,将如附骨之蛆,吸干他们世代积累的膏腴,让他们从云端跌落泥潭!
“老太爷,不能坐视啊!”一个经营粮行体态臃肿的富商带着哭腔,“我家七成的进项,全指着地租!这新税下来,再除去孝敬官府的火耗,打发胥吏的常例,怕是要赔本赚吆喝,甚至…甚至要倒贴啊!”
“是啊,太爷!”一个年轻气盛的赵家秀才猛地站起,脸涨得通红,“还有那一体当差!难道要我赵家子弟,去和那些赤脚泥腿子一起,扛石头修河堤、站城墙服苦役?斯文扫地!奇耻大辱!这功名,读来何用?!”
赵文博浑浊的老眼扫过众人,那目光阴鸷如夜枭,最终落在虚空中的一点,仿佛看到了朱栋那张年轻而冷硬的脸庞。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坐以待毙?哼!周德清输在勾结倭寇,授人以柄!我们不同!我们要用文雅的手段,让那黄口小儿知道,江南士林之心不可侮,祖宗成法不可废!去!”他猛地转头,对心腹管家低吼:“立刻联络苏州府学、常州府学、镇江府学的生员领袖!告诉他们,朝廷这道新政就是要夺他们十年寒窗换来的功名特权!是要让他们将来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同列!是断他们的前程!鼓动起来!把声势造大!让朝廷看看,这南直隶的民心!”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精光,凑近管家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几不可闻:
“族里那些挂在李老实、王瞎子名下的田契,连夜给我转移!实在不行的…走水烧掉一部分!账房那边,把明面上的田册重新做!务必在清丈使的狗腿子踏进我赵家地界之前,把账面上的田亩给我压到最低!还有…重金!给我砸!那些负责清丈的小吏,软的硬的都要上!朱栋有刀,我们有笔,有口,有这南直隶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体面!”
应天府,神策提举司衙门。气氛凝重如铁。朱栋一身玄色亲王常服,端坐主位,烛火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显得冷峻异常。下首鹗羽卫指挥同知毛骧,清丈总使陈启、按察司佥事、五府知府以及提举司负责各府具体丈量的司吏,屏息凝神。
“圣旨已下,雷霆万钧。”朱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此乃国策,关乎社稷根基,黎庶福祉,非行不可!本王只强调三点:”
他竖起一根食指,指尖仿佛凝聚着寒光:“第一,快! 清丈队伍,以提举司吏员为筋骨,户部、按察司派人做耳目,协同监督。五府之地,同时点火!各州县齐头并进!本王已请太子殿下,从邻近省份抽调精于算学熟知田亩的老吏星夜驰援!六个月!本王只给你们六个月!必须将五府所有田亩,清丈造册完毕!延误者,提头来见!”
第二根手指竖起,带着一种精准的压迫感:“第二,准! 格物工技司改良的丈量步车、标准丈绳,已分发到位。每一块田地,丈量之时,地主或其代表、佃户、里长、清丈吏,四方必须同在!当场确认画押!所有清丈数据,一式三份,地主存一份,州县衙门存一份,提举司存档一份!胆敢在丈量工具上做手脚,在数据上动心思者——”朱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个吏员的脸,“无论是收受好处的胥吏,还是胆大包天的士绅,一经查实,斩立决!抄没家产!绝不姑息!”
又竖起第三根手指,伴随着他眼中骤然迸发的凛冽杀意,狠狠顿在案上:“第三,狠! 毛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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