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二年十月初八,寅时初刻,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应天城却已提前苏醒。
秋夜的寒露凝缀在皇城朱红宫墙的琉璃瓦上,折射出星月微光,宛如天神撒下的一把碎钻。
然而,比星月更亮的,是宫城内早已点燃的万千灯火,以及侍卫们手中如林火把跳跃的赤焰。
从紫金山巅俯瞰,整座皇城仿佛一条蛰伏的巨龙,正于黑暗中睁开灼灼龙目,积蓄着吞吐天地的磅礴气势。
今日,并非寻常朝会,亦非寻常佳节。
今日,是大明开国二十有二载以来,前所未有的盛典——洪武皇帝朱元璋将禅位于皇太子朱标之大典!
帝国的权柄,将在这旭日东升之时,完成一次平稳、庄严且注定载入史册的交接。
宫禁之内,早已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每一块金砖都被擦拭得光可鉴人。
仪仗卤簿从奉天殿一直排列到午门外,旌旗蔽日,伞盖如云。
身着崭新礼服、按品级森然肃立的文武百官,已于指定区域静候多时。
尽管秋凉沁骨,但许多人额角却隐见汗意,非因炎热,实因内心那难以抑制的激动、紧张与对历史性一刻的敬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而厚重的压力,混合着檀香、墨香与清晨草木的冷香,仿佛连时间本身都放缓了脚步,凝神屏息,等待着那决定帝国命运钟声的敲响。
乾清宫东暖阁,烛火通明。
朱元璋早已起身,在马皇后轻柔而细致的服侍下,穿戴整齐。
他今日未着那象征至高权力的十二章纹衮服,而是一身特制的、庄重而不失闲适的太上皇常服,赭黄缎面,绣以团龙云纹,虽减了三分帝王的凛冽威严,却多了几分超然物外的雍容气度。
他站在巨大的铜镜前,默默注视着镜中那张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面孔。
鬓角的白发比记忆中又多了些许,眼角的皱纹亦深刻如刀凿斧刻。镜中人,不再是那个从濠梁烽火中冲杀而出、意气风发的“朱重八”,也不再是那个在奉天殿上睥睨天下、令百官战栗的洪武大帝。
他,即将成为大明朝第一位太上皇。
“重八,”马皇后的声音温柔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的手轻轻为他抚平衣襟上一处微不足道的褶皱,“都准备好了。”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握住老妻那双因常年操劳而不再细腻的手,目光复杂地在她同样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停留片刻。
那里面有对往昔并肩岁月的不舍,有对卸下重担的释然,更有对她未来陪伴的承诺。他没有多言,只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千言万语,都融于这无声的凝视与交握之中。
“走吧,”他最终开口,声音平稳中带着一丝沙哑,“去看看孩子们,如何接下这副担子。”
与此同时,东宫文华殿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皇太子朱标,今日的主角,身着为储君特制的、仅次于皇帝衮服的庄重祭服,玄衣纁裳,纹饰繁复。
他身形挺拔地站立着,任由内侍进行最后一遍仪容整理,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波澜。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幼时父皇手把手教他识字念书的严厉与偶尔流露的慈爱。
少年时聆听刘基、宋濂等大儒讲授经史子集、治国之道;青年时开始接触政务,在父皇近乎苛刻的要求下批阅奏章;监国期间,独自面对繁杂国事时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还有与二弟朱栋一同探讨新政、规划未来的那些充满激情与希望的日夜……这一切,仿佛就在昨日。而今日之后,那柄悬于头顶、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无限责任的“天子剑”,将真正落入他的手中。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如擂鼓般的心跳。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殿外那片正逐渐由深蓝转向鱼肚白的天空。
他知道,从此刻起,他不再仅仅是太子,他将成为这庞大帝国的掌舵人,亿兆黎民的君父。这份重量,足以让任何心智坚定的人感到窒息。
“大哥。”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朱标回头,只见吴王朱栋不知何时已悄然入内。
他今日亦是一身隆重的亲王礼服,玄色为底,金线绣五爪行龙,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气度沉静如山岳。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无法动摇其心志分毫。
“二弟。”朱标看到胞弟,心中没来由地一定。无论前路如何,至少身边还有这位可以完全信赖、能力卓绝的兄弟并肩同行。
“时辰将至,诸事皆已齐备。”
朱栋走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百官俱在奉天殿前候驾,南郊圜丘、太庙、社稷坛三处祭所,亦已准备万全。礼部与钦天监反复核验,言今日天象大吉,紫气东来,正合新朝鼎革之气。”
朱标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朱栋腰间那柄装饰华美、象征着“天策上将军”荣誉头衔的御赐佩剑上,忽然问道:“二弟,昨夜……你可曾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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