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二年九月,应天的秋色已渲染得淋漓尽致。
天宇澄澈如硕大无朋的蓝宝石,几缕纤云如仙人信手勾勒的银丝,悠然徜徉。
昔日炙烤大地的烈日,变得温存而明亮,将皇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瓦镀上流动的金辉,却不再令人焦躁。
御苑内,菊海翻涌,金戈铁马般灿烂,银装素裹般清雅,紫气东来般华贵,簇拥着嶙峋奇崛的太湖石,与苍劲挺拔的松柏构成一幅绚烂与沉静交织的画卷。
空气中,甜腻的桂花香与清冽的草木气息缠绵交织,沁人心脾。拂过宫墙柳梢的秋风,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卷起几片早凋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无声飘落,为这帝国权力之巅,平添了几分往日罕见的、属于季节本身的诗意与宁谧。
然而,在这片天高云淡的静好之下,一股足以影响国运的潜流正在宫廷最深处汹涌澎湃。
皇帝龙体渐安,但“静养”的旨意高悬未撤,太子监国、吴王赞襄军务的“双枢”格局已平稳运行近两月。
朝野上下,那些嗅觉比猎犬更敏锐的重臣们,已然从这看似稳固的平衡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一场关乎国本、注定载入史册的巨大变革,已如箭在弦上,引而待发。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登高赏菊,佩茱萸,饮菊酒,本是自古习俗。
往年此日,皇帝或登临钟山之巅,或于宫中高台设宴,与勋戚重臣共度佳节。
然而今年,一道特别的、带着浓厚个人感**彩的旨意从深宫传出:陛下感念旧谊,特于乾清宫设私宴,召见仍在京师的,当年随他起兵于微末、共历生死的淮西老兄弟。
旨意传出,那些早已因功封公侯、如今大多在府邸荣养或在军中挂职荣衔、早已须发如银的老将们,无不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他们郑重地取出珍藏多年、象征着无上功勋的朝服或御赐蟒袍,在家仆小心翼翼的搀扶下,再次踏入那既熟悉又因岁月流逝而平添几分陌生的森严宫禁。
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都混杂着追忆往昔金戈铁马的激动,与一丝对即将揭晓的未知的深沉揣测。
乾清宫,并非举行大朝会的奉天殿那般威严肃穆,也非日常理政的武英殿那般务实紧迫,此处更多是皇帝燕居、召见心腹近臣的私密之所。
今日的乾清宫暖阁,刻意撤去了部分彰显皇权威仪的距离感,布置得格外温暖,甚至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怀旧氛围。
巨大的蟠龙金柱上,悬挂着几幅笔法朴拙、却意气纵横的旧画,描绘着当年鏖战鄱阳、疾取集庆等关键战役的惨烈与豪迈。
地上铺着厚实柔软的地毯,中央设着数张紫檀木嵌螺钿大案,案上并未陈列琳琅满目的山珍海味,而是以应季的肥蟹、炙烤的全羊、醇厚的酒、以及几样地道的淮西家乡风味——如咸香扑鼻的腊味、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饼为主。
角落炭火上,架着滋滋作响、油脂滴落火中激起阵阵白烟的烤鹿肉,浓郁的香气瞬间将这群功勋卓着的老臣,拉回到了几十年前,那在军帐之中、篝火之旁,与“上位”分食一块干粮、同饮一碗浊酒的铁血岁月。
朱元璋今日亦未着那上朝时的沉重繁复的十二章纹衮服,仅是一身宽松舒适的赭黄色寻常缎面便袍,若非那深邃眼眸中偶尔掠过的,久居九五之尊所形成的无形威压,几乎与一位寻常的、精神矍铄的富家老翁无异。
他在马皇后的陪同下,端坐于主位。
马皇后亦是荆钗布裙般的家常打扮,笑容温婉慈和,宛如寻常人家的主母,正亲自招呼着诸位老兄弟和偏殿里的老姐妹们(功臣们的诰命夫人)。
魏国公徐达、鄂国公常遇春、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胜、信国公汤和、卫国公邓愈、梁国公蓝玉……一位位曾叱咤风云、名震寰宇、注定在青史上留下赫赫威名的开国元勋,依次入席。
他们大多已年过半百,甚至逼近古稀,鬓发如霜,脸上深刻着岁月与风沙镌刻的沟壑,腰背也不再如当年挺直如松,承载着旧伤与年华的重负。
但此刻,当他们重新聚首于此,目光触及主位上那个同样不再年轻的“上位”,彼此眼中都难以抑制地迸发出一种名为“青春”、“热血”与“生死与共”的灼灼光芒。
“哈哈,天德!”朱元璋率先开口,指着徐达微凸的腹部,朗声笑道,声音虽不及往日洪钟,却带着难得的戏谑与亲近,“瞧瞧你这肚子!当年在鄱阳湖,咱们被陈友谅那厮困住,啃那能硌掉牙的干粮时,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这肚皮也能这般‘争气’?”
徐达老脸一红,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亦是哈哈大笑,声若洪钟:“上位取笑了!实在是如今太平年月,不比当年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这身膘……它自己不听话,非要长出来,臣也拿它没法子啊!”他话语间,仍带着武将的直率。
常遇春咳嗽几声,脸色因酒意和激动而泛红,声音依旧洪亮如钟:“上位!俺可是记得真真儿的!当年在采石矶,您带着俺们几十个弟兄,就着冰冷的江水,啃那硬得像铁块的烙饼,您当时抹着嘴边的饼渣子,对俺们说:‘兄弟们,跟着咱,将来得了天下,定让你们天天有肉吃,吃到腻,吃到吐!’您看如今!”他说着,抓起一块烤得外焦里嫩、香气四溢的鹿腿肉,狠狠撕咬下一大块,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含糊道,“可不是应验了?!俺现在看见肉,还真有点……嘿嘿!”引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仿佛又回到了那毫无拘束的军旅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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