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内那场关乎国运的争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朝堂。
十日之期,转瞬即逝。这十日里,应天城各部院衙署的灯火,似乎都比往常熄灭得更晚。
支持者与反对者皆在搜肠刮肚,引经据典,精心准备着在更广阔舞台上的交锋,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第十一日,奉天殿。
此番并非朔望大朝,但被特意召来的官员范围远超平日。五品以上京官、各衙门掌印官、以及所有够品级的勋贵将领几乎悉数到场。
丹墀之下,绯袍如云,玉带璀璨,冠盖云集。然而,殿内并无节日般的喧闹,唯有一种沉甸甸的肃穆,仿佛空气都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关乎帝国未来走向的重量。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今日廷议,将决定那份石破天惊的《海权十策》是胎死腹中,还是成为指引大明走向深蓝的灯塔。
朱元璋高踞九龙金椅,今日他未戴冕旒,只束金冠,身着常服,但眉宇间的威仪更胜往日。
他目光如鹰隼般缓缓扫过下方济济一堂的臣工,深邃难测。
太子朱标与吴王朱栋依旧侍立御前,神色平静,目光坚定,显然已做好了应对一切风浪的准备。
没有繁文缛节,朱元璋直接切入正题,声音沉浑,清晰地传入每个角落:“前次武英殿议事,太子与吴王所呈《海权十策》,诸卿想必已有详闻。此策关乎国运兴衰,子孙福祉,非同小可。今日廷议,专为此事。诸卿皆为国干城,当畅所欲言,尽陈利害,勿得隐讳!”
皇帝的话如同打开了闸门,早已酝酿多时的反对之声立刻汹涌而出。
都察院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御史,颤巍巍出班,手持象笏,声音虽老迈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陛下!臣闻《海权十策》,标新立异,骇人听闻!臣夜读圣贤书,只闻‘君王南面而治天下’,重在‘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我大明立国之本,在于农耕!圣人重本抑末,乃万世不易之理。今若舍本逐末,倾举国之力以事商贾,远泛重洋,与蛮夷争锱铢之利,此非圣王之道,实乃取祸之由也!长此以往,必使民风浇薄,舍敦朴而慕浮华,弃耒耜而逐舟楫,田地荒芜,仓廪空虚,国本动摇,礼崩乐坏矣!臣恳请陛下,速斥此亡国之论,使天下重归耕读正道,则社稷幸甚,万民幸甚!”
他的话语代表了根植于传统农耕文明的保守势力,将对海洋的探索视为对儒家理想秩序的背叛。
户部左侍郎紧随其后,他的担忧更为具体现实:“陛下,老御史之言虽逆耳,却是忠言!即便不论义理,单论实务,此策亦难施行。臣等十日来反复核算,仅扩建水师、打造远洋宝船一项,首期投入便需白银不下三百万两!加之海外设港筑城,移民安家,舰队常年维护、补给,岁费更是一个无底深渊!如今国库虽因新政稍裕,然北疆四大布政使司移民实边,犹如吞金巨兽;全国州府县社学推广,需款甚急;各地水利年久失修,亟待兴工;更有九边常规军费、百官俸禄,已是左支右绌。若再开启这海外拓殖,臣恐赋税骤增,竭泽而渔,民不堪命,元末之乱象,或将重现!前元征日本、讨爪哇,耗竭民力,终至败亡,殷鉴不远,岂可重蹈覆辙?” 财政压力,始终是反对派最现实、也最具杀伤力的理由。
兵部一位郎中则从军事角度提出质疑:“陛下,海洋浩瀚,非比陆路。万里波涛,风涛险恶,飓风一起,樯倾楫摧,纵有艨艟巨舰,亦如落叶浮萍。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海上补给更是难上加难。且海外情势不明,瘴疠疫病,水土不服,皆可损我精锐。若有强敌凭险据守,或以逸待劳,我劳师远征,人地两生,胜负之数,实难预料。一旦挫败,非但损兵折将,耗费钱粮,更将折损天朝威仪,动摇四方藩国之心,后果不堪设想!”
“殖民拓土,名虽好听,实则与土人争地,必然激起反抗,仇怨相结,战火连绵。远离本土,消息不通,补给困难,稍有不慎,便成孤军悬于海外,进退维谷,恐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反成朝廷沉重负担!”
“重海商则轻农耕,此消彼长,若沿海百姓皆弃农从商,趋之若鹜,则田亩荒芜,粮食安全何以保障?一旦海路有变,或有天灾,内地粮赋不足以支撑,必生大乱!”
反对的声音如同连珠炮般响起,从道德伦理、财政风险、军事安全、社会结构等多个层面发起猛攻。
引经据典,联系前朝教训,言辞恳切,忧国之心溢于言表,殿内气氛一时显得颇为凝重,许多中立官员面露迟疑,显然被这些现实的风险所动摇。
面对这汹涌的质疑浪潮,支持派亦早有准备,奋起反击。
鄂国公常遇春第一个按捺不住,虎步出班,声若洪钟,震得殿瓦似乎都在作响:“迂腐!尔等文人,只知死守书本,空谈误国!”他毫不客气地指向那些反对的文官,虎目圆睁,“守着几亩田地就能高枕无忧了?简直是井底之蛙!可知海外天地何等广阔?财富何等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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