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七案 第二章 焦土之上

市局重案三组的会议室，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琥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粘稠感。厚重的窗帘并未完全拉拢，午后的阳光挣扎着挤进一丝，斜斜地打在白板上，却无法驱散那上面刚刚贴满的、带着血腥气的新照片和图表。

严雪推开门的瞬间，室内所有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所有队员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面无表情地走到主位，目光快速扫过白板——死者张鹏倒在血泊中的照片、那个触目惊心的血字“RAGE!”、以及初步梳理出的嫌疑人刘炜的信息网络。

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包括坐在角落、同样看着白板面色沉静的吕木翰。两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短暂交汇，又迅速分开，空气中划过一丝只有他们自己能懂的复杂电波。

“人都到齐了。”严雪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废话不多说，时间紧迫。松涛，从你开始，汇总一下现场初步调查和社会关系摸排情况。”

林松涛立刻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激光笔。红色的光点精准地落在刘炜的照片上。

“各位，目前所有线索的焦点，都集中在这个人身上——刘炜，二十八岁，卓越科技有限公司项目部程序员。”

他开始了条理清晰的汇报，从张鹏的职场霸凌，到昨天的激烈冲突，再到刘炜糟糕的经济状况、家庭压力、心理健康问题，以及那本写满绝望和愤怒的日记……

白板已然被密密麻麻的照片、图表和文字覆盖。正中央是刘炜那张略显呆滞的证件照，眼神深处藏着难以察觉的怯懦与疲惫。以他为中心，辐射出数条箭头，像一张无形的蛛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

·职场霸凌：贴着张鹏那张趾高气昂的工作照，旁边标注着“直属上司”、“长期辱骂”、“抢功”、“威胁开除”。

·经济困境：打印着高利贷催款单的特写，猩红的“逾期”、“滞纳金”字样触目惊心，旁边还有几张刘炜出租屋内泡面盒堆积、环境凌乱的照片。

·家庭压力：记录着与其母亲通话记录的摘要，频繁的“要钱”、“弟弟买房”、“没出息”等字眼被重点圈出。

·健康问题：那份“重度抑郁症”的诊断书被放大贴在显眼位置，诊断结论像一道冰冷的判决。

·情绪证据：几张日记页的照片，从最初勉强的自我鼓励到后期充满绝望痛苦的文字，最后那页写着“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纸片被单独突出，笔迹的狂乱几乎要破纸而出。

·现场一条粗重的红线，直接连向另一侧张鹏办公室的血腥现场照片，以及那个用鲜血涂抹出的、巨大扭曲的英文单词——“RAGE!”。

严雪坐在长桌尽头，双臂环抱，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白板上的每一条信息，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轻轻敲击。林松涛站在白板旁，手里拿着激光笔，准备开始汇总。林洛洛坐在一侧，摊开笔记本，神情专注。吕木翰则坐在离严雪稍远的角落，面前摊开着尸检报告和现场照片，眼神低垂，看不清情绪。其他几名侦查员也各自就座，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微弱嗡鸣。

“人都到齐了，开始吧。”严雪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疲惫却不容置疑的冷静，“松涛，你先来，汇总一下初步调查情况。”

林松涛点了点头，打开激光笔，红色的光点落在刘炜的照片上：“各位，目前所有线索的焦点，都集中在这个人身上——刘炜，二十八岁，卓越科技有限公司项目部程序员。”

他移动光点，指向张鹏的照片：“死者张鹏，四十二岁，是他的直属上司。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张鹏在公司内部风评极差，刚愎自用，言语刻薄，经常公开辱骂下属，抢夺下属功劳，并利用职权进行打压。多名员工证实，刘炜是长期、最主要的受欺压对象。”

激光笔的红点扫过那些记录着辱骂言辞的笔录摘要。“就在昨天下午，项目进度会议上，张鹏再次对刘炜负责的模块进行了毫无根据的、极其人格侮辱性的抨击，甚至将打印出来的方案直接扔进刘炜旁边的垃圾桶，并当着整个部门的面，威胁要开除他。冲突过程持续近半小时，多名目击者证实刘炜情绪激动，几乎崩溃，最后是哭着离开会议室的。楼道监控也拍到了他离开时状态极不稳定。”

光点移到经济状况区域。“这是压垮他的另一块巨石。刘炜的经济状况一团糟。工资卡流水显示其收入仅能维持基本生活，但他名下有多笔网络贷款和信用卡透支记录，总额不小。更重要的是，”红点停留在高利贷催款单上，“我们发现了这个。一家本地非法放贷公司的催款单，金额巨大，逾期已久。根据邻居反映，近期确实有不明身份人员多次上门骚扰，语气凶恶。”

接着是家庭部分。“他的家庭非但不是后盾，反而是压力的重要来源。老家在外省农村，父母务农，身体不佳，有一个常年无所事事、不断惹祸的弟弟。他与母亲的通话记录显示，家里频繁以各种理由向他索要钱财，言语中多抱怨和指责，最近一次通话中更是严厉斥责他‘没出息’、‘让家里丢人’。”

激光笔最后停在抑郁症诊断书上。“而这一切内外交困的压力，最终体现在这里——重度抑郁症。医生诊断建议服药和休息，但显然，他无力改变现状。他的日记，”光点扫过那些令人心碎的文字，“完整记录了他从挣扎、自我鼓励到逐渐绝望、怨恨积累直至最后崩溃的全过程。最后这一页，‘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时间和情绪上都与案发高度吻合。”

林松涛深吸一口气，光点最终回到那张血腥的现场照片和血字上：“综合以上，刘炜具备无可辩驳的作案动机：长期积累的职场屈辱、巨大的经济压力、家庭的无情压榨、以及自身精神疾病的困扰，最终由昨天的激烈冲突引爆。他有作案时间，案发时段他自称在出租屋，但无人证明。现场那个血字‘RAGE’，完美诠释了他当时的心理状态。因此，初步判断，这是一起由极端愤怒驱动的、报复性谋杀。建议立即对刘炜实施布控抓捕。”

他的汇报条理清晰，证据链看似完整严密。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不少侦查员面露赞同之色，案情似乎已经明朗。

“技术队这边有什么补充？”严雪将目光投向老陈。

老陈推了推眼镜，操作电脑调出几张截图投放到大屏幕上：“我们这边有一些电子证据的支持。对刘炜公司电脑和其个人笔记本电脑进行了数据恢复。发现他近期，尤其是最近两周，搜索历史非常异常。大量涉及‘职场暴力如何维权’、‘抑郁症严重症状’、‘快速借钱渠道’等。但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切换页面，屏幕上出现几条令人心惊肉跳的搜索记录——“‘如何让人快速死亡’、‘哪种武器不容易留下痕迹’、‘如何彻底清除血迹’、‘反侦察技巧’。”

会议室里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些搜索记录都被刻意删除过，但我们通过技术手段进行了恢复。”老陈补充道，“虽然不能直接证明他策划了谋杀，但极大地强化了他的作案嫌疑和心理倾向。”

证据似乎已经铁板钉钉。林松涛看向严雪，等待下达抓捕命令。

然而，严雪却微微蹙着眉头，目光再次锁定了白板上那个血红的“RAGE!”，手指的敲击停了下来。

“这些搜索记录，”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如何让人快速死亡’、‘彻底清除血迹’……你们不觉得，对于一个内心积压了如此多情绪、最终决定铤而走险的人来说，这些搜索……太过直白和‘教科书式’了吗？”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一个真正被逼到绝境、满怀愤怒想要报复的人，他的搜索更可能是情绪化的咒骂或者混乱的求助。而这些记录，条理清晰，目标明确，甚至带着一种……学习的心态。这更像是在为‘实施犯罪’这个命题做准备，而不是愤怒情绪的自然流露。”

她顿了顿，继续抛出疑问：“还有那个血字。吕法医，从专业角度看，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搏斗和杀人之后，凶手处于高度亢奋、紧张甚至恐慌的状态下，用手指蘸着粘稠的血液，在光滑的屏幕和墙壁上书写，能留下如此……笔画清晰、结构甚至称得上‘稳定’的字迹吗？尤其是这个大写‘R’的流畅弯钩和末尾‘E’的平稳收笔。这需要的冷静和控制力，与激情杀人的特征似乎存在矛盾。”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吕木翰。吕木翰抬起头，迎上严雪的目光，平静地回答：“从生理和心理应激反应的角度看，严队的怀疑是有道理的。极端情绪下的涂鸦通常更狂乱、潦草，甚至重叠混乱。这个字迹，确实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完成度’。当然，不排除个体差异，但这确实是一个疑点。”

严雪接着说道：“第三，刘炜的性格画像。根据周围所有人的描述，内向、懦弱、隐忍。这样一个习惯了被动承受压力的人，即使爆发，通常也是冲动性的、混乱的、甚至可能是后悔的。但现场的情况，尤其是事后留下标记这种行为，需要的是一种决绝的、甚至带有仪式感的冷静。这种性格上的巨大反差，值得我们深思。”

她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手指点在那代表刘炜的照片上：“我不是要否定大家的工作成果。现有的证据确实都指向他，他是最大嫌疑人，抓捕工作必须立即进行，刻不容缓。但是，”

她的语气加重，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我们必须考虑另一种可能性。这些指向他的证据，尤其是电子证据和那个血字，是否过于‘完美’？完美得像有人精心为我们准备好，指引我们一眼就看到他？是否可能存在一个人，深刻地了解刘炜的痛苦，精准地预判了他的崩溃，甚至……在他崩溃之后，引导了他，或者利用了他的行为，来完成一场指向‘愤怒’的表演？”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严雪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水面，激起了层层波澜。

“我们需要做两手准备。”严雪斩钉截铁地下令，“一、松涛，立刻部署对刘炜的全面搜捕，他是关键人物，必须尽快找到。二、调查不能仅限于刘炜。深挖张鹏的社会关系，尤其是那些隐藏更深的矛盾，看看有没有其他被我们忽略的线索。技术队，重点跟进两件事：一是刘炜搜索记录的原始Ip和具体时间点，看有无异常；二是现场勘察报告里所有物证的再梳理，尤其是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比如……”

她的话还没说完，吕木翰忽然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却抛出了一个重磅信息：“在现场发现的凶器，那个黄铜镇纸的底部，一个非握持区域的隐蔽位置，提取到了一枚极其模糊的、不属于刘炜也不属于死者张鹏的——半枚指纹。”

半枚指纹！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心头一震！

“由于指纹残缺严重，位置特殊，初步比对数据库暂无结果。”吕木翰补充道，但他的目光与严雪相遇，彼此都明白这枚指纹可能意味着什么。

严雪深吸一口气，环视全场：“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不能只看表面的原因。这半枚指纹，可能就是破局的关键。行动吧！抓人要快，排查要细！我们要抓的，可能不止是一个被愤怒吞噬的可怜人，还可能有一个隐藏在暗处、冰冷操纵一切的幽灵！”

会议结束，沉重的气氛并未消散，反而因为增加的疑团而更加凝重。人员迅速散开，各自领命而去。严雪独自站在白板前，凝视着刘炜那张痛苦而模糊的脸，以及那个血红的“RAGE”。

焦土之上，线索纵横，但真相，依旧隐藏在浓密的烟雾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