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勉强穿透洞口湿滑的苔藓,照在王小川沾满石粉的脸上时,他手中的铁锤已经高高扬起。没有号角,没有旗帜,也没有慷慨激昂的誓师词。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泥土与湿气的空气进入肺腑,然后重重落下!
“铛!”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巨响,在幽深的溶洞中激起万千回音,如同巨兽苏醒时发出的第一声咆哮。飞溅的火星照亮了他年轻而坚毅的侧脸,也照亮了身后三十双同样布满血丝的眼睛。这声凿击,不是开山,而是立誓。他们要用最原始的方式,在这片与世隔绝的绝境中,为自己凿出一个活下去的未来。
建设,在一种热火朝天却又极度压抑的氛围中展开了。
与磐石谷初建时漫山遍野的红旗招展、号子震天不同,这里的每一分力气,都背负着“绝不能暴露”的千钧重担。没有庆祝,没有欢呼,只有铁锹与岩石的摩擦声,钢钎与花岗岩的对撞声,汇成一首单调、枯燥又永无止境的交响曲。这声音,是他们存在的证明,也是催命的符咒。
首要任务是清理和拓展主洞。天然形成的溶洞看似开阔,但通道曲折,怪石嶙峋,许多地方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队员们分成几组,一组负责清理障碍,用撬棍和炸药将拦路的巨大石笋炸开;另一组则负责拓宽和加固通道,使其能容纳更多的人和物资通行。
李大壮是开山的主力,这位在磐石谷以力气大着称的老兵,此刻脱得只剩一件单衣,古铜色的臂膀上青筋暴起。他抡起八磅大锤,每一次砸在钢钎上,都发出沉闷的“咚咚”声,碎石末如同冰雹般四下飞溅。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滴落,砸在脚下的岩石上,瞬间蒸发。
“小川,这活儿可比在老家刨地累多了!”李大壮喘着粗气,对走过来查看进度的王小川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王小川递过去一条湿毛巾,自己也拿起一把铁锹,开始清理地上的碎石。“咱们现在刨的不是地,是咱们的命。”他轻声说,“把命刨结实了,才能有以后。”
艰苦的体力劳动日复一日。队员们用最原始的工具,一锤一钎地与亘古的岩石搏斗。粉尘是他们最亲密的敌人,无孔不入,钻进他们的口鼻,糊在他们的眉毛和头发上。每个人的脸上都覆盖着一层黑白相间的“铠甲”,只有说话时,露出的牙齿才显得格外白。汗水浸透了他们本就单薄的衣衫,又在寒风中变得冰冷刺骨,贴在身上,像一层永远也脱不掉的湿麻袋。
为了最高级别的保密,任何形式的烟火都被禁止。他们不能生火做饭,不能点燃篝火取暖。一日三餐,只有冰冷坚硬的压缩饼干和从地下暗河打上来的、需要长时间静置澄清后才能饮用的山泉水。压缩饼干脆得能硌掉牙,冰冷的河水顺着喉咙滑下,冻得人五脏六腑都抽搐。
孤独感,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扼在每个人的喉咙里。在磐石谷,大家白天一起挖战壕,晚上围着篝火唱歌讲故事,苦中作乐,目标一致。而在这里,洞穴的黑暗放大了每一丝声响和情绪。寂静的夜晚,只有远处山风的呼啸和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每个人都清楚,他们是被整个世界遗忘的孤岛,唯一的依靠,就是身边这群同样年轻的战友。
王小川,这个年仅二十岁的指挥员,承受着远超年龄的压力。他不仅是决策者,更是最重的劳动力。
他展现出与年龄完全不符的组织能力。每天收工后,当队员们拖着疲惫的身体休息时,他却打着手电筒,在微弱的灯光下研究那张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洞穴地图。他将整个黑岩洞划分为生活区、储藏区、工作室和防御区,并不断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
“老张,你带着几个人,负责打通那个侧洞,那里岩层软,适合改造成粮仓,防潮。”
“小慧,你心细,带女同志和后勤组,负责规划居住区的布局,尽量集中,留出通道。”
“大壮,你挑几个力气大的,重点清理主通道的塌方区,必须在三天内打通!”
他的命令清晰、具体,从不拖泥带水。队员们虽然疲惫,但听着他条理分明的安排,心中便有了主心骨。他既是指挥员,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体力劳动者。哪里最艰苦,哪里就有他的身影。炸药装填、危岩排除,这些最危险的工作,他总是抢在最前面。战士们劝他,他只是摆摆手:“我年轻,多干点没事。你们家里都有老小,我这条命,暂时还不想丢在这里。”
然而,最严峻的考验不期而至。
随着主洞被不断拓宽和加深,一个致命的问题暴露出来:通风不良。
洞穴本就处在地底深处,天然的通风口狭小,被碎石和沉积物堵塞。随着人员的活动和炸药的爆破,大量的粉尘和浊气无法排出,在洞内迅速积聚。队员们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头晕目眩,眼睛被熏得直流泪。李大壮一锤砸偏,差点砸到自己的脚。
“不能再干了!”张老七捂着胸口,脸色发紫,“再这样下去,不用鬼子来,咱们自己就先憋死了!”
恐慌的情绪开始蔓延。寂静的洞穴里,压抑的咳嗽声显得格外刺耳。
王小川的脸色也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当机立断:“全体撤出主洞!原地休整!成立通风突击队,跟我进去!”
“队长,太危险了!”有人劝道。
“总得有人去!”王小川的眼神锐利如刀,“我带两个人去探路,找到新的通风口。你们在外面接应,准备绳索和备用炸药!”
他挑选了两个身体最好、最沉着冷静的战士,三人带上强光手电、绳索和简易的测量仪器,毅然钻回了令人窒息的主洞。
越往里走,空气越稀薄。手电光下,飞舞的尘埃如同金色的雾霭。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洞穴深处探索,同时仔细观察岩壁的走向。王小川凭借在地质队学到的知识,判断出在西北方向三百米处,可能存在一个天然的岩层裂缝。
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用冰冷的岩壁作为支撑。王小川亲自操作,将绳索固定在头顶的岩钉上,第一个悬吊在半空中,用电钻开始开凿。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头顶是随时可能塌落的岩石。每一次钻孔,都伴随着碎石的滚落。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手臂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颤抖。
终于,“嗤”的一声轻响,一股夹杂着泥土芬芳的新鲜空气涌了进来!
“通了!”悬在下面的战士激动地大喊。
王小川没有丝毫停歇,他指挥着队员扩大通风口,然后用炸药将阻碍气流的岩层炸开。当一股更加强劲的穿堂风从新开的通风口灌入时,整个主洞的污浊空气仿佛活了过来,开始疯狂地向外涌去。
当王小川带着浑身泥土和硝烟味走出洞口时,迎接他的是三十双充满期盼和敬佩的眼睛。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别人保护的学员,而是真正撑起这片天地的男人。
几天后,当通风问题解决,洞内的空气重新变得清新时,队员们自发地聚在一起。
“说实话,刚来的时候,我觉得咱俩就是来等死的。”小战士石头坐在石头上,一边打磨着工具,一边对身边的同伴说,“在磐石谷,我还能看到红旗,看到很多人。这儿……感觉自己就是个耗子,躲在洞里等天亮。”
他的同伴点点头:“是啊。可现在……我感觉不一样了。队长带着咱们凿开了路,凿开了风,也凿开了咱们的胆子。这里虽然黑,但那是咱自己家的黑。”
这句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近一周的奋战,三十个血肉之躯,对抗着坚硬的岩石和内心的孤寂。他们没有建成高楼大厦,却将一座天然的溶洞,硬生生改造出了文明的雏形。主洞被拓宽成可以并排行走三人的宽阔通道,几个天然的小侧洞也被清理出来,有的铺上了干草,准备作为卧室;有的则堆满了炸药和工具,成了简陋的储藏室和工作间。
夜幕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洞内不再是一片漆黑。队员们点燃了几盏用墨水瓶做的简易油灯,昏黄的灯光驱散了部分黑暗。他们躺在自己亲手清理出来的、尚且潮湿的“床铺”上,听着洞外山风的呼啸,第一次睡上了相对安稳的觉。
窗外,是寂静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群山。但洞内,是他们亲手创造的、属于他们的空间。这空间虽小,却承载着一个民族不屈的火种。拓荒的日子,充满了汗水与艰辛,但也正是在这日复一日的挥汗如雨中,王小川和他的战友们,脱胎换骨。